第117章 人间烟火,魂兮归来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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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该处于晚梦中的鱬城忽然醒了。

一尾皆一尾的赤鱬从檐墙下,从覆瓦下,从垂兽座下游出。数以亿万计的鱼聚集在一起,赤鳞与展尾如铜甲,如展旌,如桃花,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辉。光辉汇流在一起,如大火,如赤潮,如群星。

“……赤虹。”

当初的小豆丁,如今的新城祝踩着木屐奔过城祝司的伏水回廊,奔向广湖正中心的圜坛。

她仰起头,瞳孔被接连天地的赤鱬洪流照亮。

“《般绍经》说的是真的,神鱬真的是苍天降下的赤虹……”

那是鱬城流传许久的天地说,说太古时期,鱬城人的先祖被瘴雾驱逐流浪在大地上,悲苦之下便向上天祈祷。于是从云中降下一道赤虹,赤虹落地化为了赤鱬,从此群鱼驱逐瘴雾,人与鱼相依相靠而生,建起了名为“鱬”的城。

“不是苍天。”

有人回答,声音温和,一如曾经在学堂中教导孩子们诗书记传。

小城祝猛地回过头。

清俊秀气的舟子颜身形虚幻,出现在神鱬群聚的霞光中,深红的祝衣翻卷飞舞。他走近小城祝,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,低声道:“是仇仙长,是神君。”

降下赤虹的,庇佑鱬城的,不是苍天。

是神君。

那一年,鱬城的先辈被困瘴雾中,黑暗涌来,无处逃生。他们的哭声被风携裹,传到了云中。于是在云中小眠的白衣神君睁开了眼,挽了一缕霞光,让它落向人间……舟子颜越过小城祝,登上圜坛。

他在死后,偏执散去,迷雾散去,终于知晓一切,也终于知晓自己当初是多么可笑可悲,狼心狗肺。

白衣成血的神君走在他赐予霞光却对他满怀杀意的城中,到底是怎样的心情?

是否也曾觉得寒透骨髓?是否也曾觉得疲惫?

……我有一把剑。

……想祭祀苍天,就来找我借剑。

可怎么就还愿对鱬城垂眼悲怜?是因为请他离开的鱬鱼?还是因为夜市上送他绯砂的老阿嬷?

羞愧啊。

舟子颜在圜坛跪下,朝大荒伏下身,九叩九拜。

子颜无颜,鱬城无颜。

曾一人支撑整座鱬城百年的山海城祝起身,展开手臂,燃成一点借命与神的火焰。

朝城丹华树底,石台上,停止呼吸的红衣少年,眼角忽然燃起了火焰。

师巫洛以绯砂为他点上的命鳞前所未有地明艳。

“魂兮归兮!厚土瘴迷,其唯止歇!”

“魂兮归兮!高天无极,其唯止歇!

……”

游鱼归水的祝歌穿过茫茫水雾,回荡在整座城池上空。

庆幸那一日,年迈的胡嬷嬷出于愧疚也出于未泯的善心,偷偷给行走在冷雨中的红衣神君送去一盅鳞砂。庆幸有人执笔,为神君点了一枚命鳞。庆幸他们还有机会挽回,还有机会赎罪。

“魂兮归兮!彼将不离!”

火光照亮鱬城城民的脸庞。

他们被赤鱬的歌声唤醒。

再无那样焦急的歌声,也再无那样迫切的催促。金属质的鳞片如百万铁弦齐拨,如百万铜钟同响,如百万先人一起召唤。是父亲,是娘亲,是长兄,是阿姐,是所有已故的亲朋在呼唤。

呼唤整座鱬城的人与它们一起点燃天地,一起驱逐黑暗。

一起燃一盏续命引魂的灯。

南疆,祭坛。

阵纹重连,凤火重燃。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血海中升起浓墨般的光柱,光柱边沿蒙着不详的暗红。

原本异象万千,灯火缥缈的天外天已经变了一副模样,层叠错落的宫阙百不存一,彩云霞光尽数被血染红。到处都是战火,到处都是尸骸,到处都是兵戈,天神的住所成了最恐怖的森罗。

赤帝古禹向后倒退出上千里。

云海被祂撞出一片行将破碎的沟壑,所过之处所有神宫灵殿全都如土瓦破碎。祂由紫電凝成的长/枪行将碎裂。

光柱轰然破碎,浓墨肆意狂暴地席卷整片云海。

刹那间,好似千万道闷雷同时炸开,炸得无数天神耳边隆隆一片。不是闷雷,是成千上万重汉白玉天阶连同阶上的门阙一起崩塌的声音。来不及逃走的天神被一同碾压成齑粉,逃走的天神退到天阶的尽头,看着走出烟尘的男子,惊骇欲死。

黑衣泅血,绯刀低斜。

他视自己的伤势如无物,唯独在发带断裂时,伸出了手。破碎的黑琢石落进师巫洛苍白染血的手心。

他握住发绳,衣袖沥血。

向前。

每向前一步,阴翳漆黑的云层就向前高涌过一层。

黑云每高涌一层,天外天就下坠一重。

天神终于明白为什么谶命会对师巫洛毫无用处,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跨过万重阶之后,师巫洛的实力会不减反增。祂们所有罔顾人命的布置,不论是与大荒合作,只手遮天,还是下令空桑,沉坠日月,统统无用,统统成为笑话!

因为——

天道早已坠魔!

“疯了!疯了!!!”

一名上神一步步后退,面色惨白。

口口声声称天道坠为邪途的是祂们,可当天道真正坠为邪途的时候,最恐惧,最不敢相信的也是祂们。

怎么会有坠魔的天道?他到底有多憎恨人间?

明明他就是人间本身!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人间风起云涌,雨沥大地,山风呼啸,海浪滔卷。走兽归穴,万鸟难巢。所有修士同时抬首,所有生灵同时颤栗。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惊惧,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天将倾覆,地将塌陷的末日预兆。

暴雨滂沱,唯独不落朝城。

巫罗在朝城外的雨中扬起引魂的归幡,暴雨冲刷他苍老的脸庞。

巫罗远望鱬城方向的接天赤虹,想起师巫洛在去往烛南的前一天。那一天,也下着同样的暴雨,师巫洛坐在祭坛上,慢慢饮尽一杯无名的酒,忽然问,是不是我困住了他?巫罗从未见过他那么苍白,那么无力的时刻。

“我想去大荒,把他的残魂都带回来。可我去不了了。”

他转过头。

巫罗看见他银灰的眼眸浮现一缕墨色。

巫罗明白了。

师巫洛不怕受伤也不怕死,他已经闯进过荒瘴九次,可他的确没办法再进大荒了,再进大荒,他就将成为大荒……他坠魔了。

他是天道,他该怜悯苍生,该庇佑苍生,该令人间繁荣昌盛。因为他应人间气运而生,这就是他的使命,他的责任。

可他做不到。

天道明煌,可他该怎么去怜悯令神君两次陨落的人间?他没办法不恨万物,更没办法不恨自己。

“我恨人间,可我就是人间。”玄黑的衣袖落下,遮住苍白得不像活人的手腕,冷雨中师巫洛神色迷惘地望向烛南,指尖犹自残留着另一个人血液的温度,“是不是我越爱他,就越令他伤痕累累?”

“可他早已伤痕累累,我又怎么能不去爱他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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