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四章 同行与绣房(1 / 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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仇由把老王扶回酒坊前厅。老王的脸涂了一层黄豆油,像只斗败的画眉。

王老板,红鼻子贴禁酒令,明明是针对你个人的,你不抗议就这样认怂了会影响酒坊声誉的。老王同行关上酒坊门,为老王叫屈起来。

老王叫仇由打开酒坊门,扭头对同行说抗议有用,老子早抗议了,这事全怪该死的蟑螂撞到人家的脚板上,老子想抗议也是无效的。

老王同行说蟑螂爱吃甜食,酒糟带有甜味,真要查,哪家酒坊没蟑螂呀,明摆着想整你。

老王拿眼望着仇由,示意仇由谈谈自己的看法。仇由拿着公家的薪水,本来不想发表负面的观点,见老王受了委曲,还能摆平心态,就如实说抓卫生本身没错,这事做得有点过火,我不明白,抵押金就三十个鬼脸,王老板手头再紧,也不用把腰机拿去抵押。

老王同行附和说,就是,就是,别说三十个鬼脸,就是三百三千个鬼脸,我们酒行的人也凑得起这个数。老王叫仇由把豆油灯点上,说大伙的心我懂,大伙的情,我老王也领,这事不光是钱多钱少的问题,而是生意人做事的底线不能让步。

老王同行见灯油现底了,从柜台里拿出豆油筒帮加灯油。

灯芯短了,豆油贵,少加点。老王拿手拍了一下膝盖上的灰尘,又说,有画眉疫情,流动人口少,生意难做不假,老子还不缺那点钱,老子叫穷是替老百姓叫。

老王同行面面相觑,没有人接话。

仇由接过话,问拿腰机做抵押,值吗?

值不值,这得看缘分。老王脸上露出一丝笑容,又说缘分到了,自然就值了。

老王同行不懂,说缘分不到,那你就亏大了,腰机是织布的鼻祖,拿到中原摆摆样子,也不止三十个鬼脸。仇由也有同感,苦笑说王老板财大气粗,保释金交了十三个鬼脸,腰机名为保释金的实物,实际是担保金,只值十七个鬼脸,这个风险让老子承担了。

老王说小仇啊,你先别叫苦,腰机有人愿意担保,是老子改挑了你。

老王同行不信世上有人愿冒这个风险,问那个人是谁呀?老王看着仇由没说话,好像在看着一个傻瓜。仇由从老王的眼神中已经猜到这个人有可能是云儿。因为龙溪口人遇上棘手事,都会袖手旁观看热闹,只有云儿爱充当烂好人出风头。

仇由不想对老王同行说出云儿,说我充当了腰机的担保人,你得把织布的手艺传给我才公平。老王说不公平也没法,我不会织布。老王同行问,难道腰机就是个摆设?

老王说摆设比嘴管用,老子进了黄家的门,腰机就当老太供着,黄花女织布有脚踏的织机,龙溪口大户都有,不值钱,早当柴火烧了。

老王同行说再不值钱,也能卖几个鬼脸,我们酒行里,只有你王老板有这样的魄力。

老王说你们别夸老子,老子没那么大的能量,黄花女离家出走,老子是急火攻心,才干出这样的蠢事,想想都觉得像做梦。仇由说人活着,有梦至少还有奔头,如果哪一天,人活着,连梦都没有了,那人活着也就没味了。老王捋着发白的胡子,说你年纪轻轻,就有这么深的感悟,老子这辈子真是白活了,也不知老天爷还能让老子这条老命活多久。

老王同行说岁月不饶人,王老板这么大的家业,应该带个帮手啦。

老王说家业再大留不住人,有卵用,老子年轻那阵,做梦都想着发财的事,把家当成业的跳板,好不容易业有小成,却人走家空了,这就是老子的命,注定晚年要守空房了此一生,不过呢,世上没有迈不过的门坎,前几年,中原太平点,生意有道上朋友关照,烧酒销量大,老子找过帮手,近两年,中原不太平,关卡多,烧酒卖到地头,本钱都收不回来,帮手不体贴老子的难处,反以物价上涨为由,要求加薪水,老子养不起帮手,只好自己干,反正老子人一个,命一条,酒坊生意好坏无所谓,独处反而觉得自由点。

仇由失去娘亲,体验过孤独的苦,同情老王的晚景,说独处冷清,遇上不挑薪水的帮手,王老板应该慎重考虑,酒坊多了,生意竞争大,光靠门面吃不开,外头跑腿是体力活,人不服老就会吃亏。老王同行附和说就是,就是,生意死守门面,只会越做越小,做大还得往外头跑,如果王老板不嫌弃我们的酒坊小,我们愿意跟王老板合作。

老王说谢谢同行关心,禁烧酒令贴到老子的烧酒坊上,老子不能把这把火引到大伙的身上,合作的事等过了年再谈,你们今天帮了老子的大忙,只喝酒,不谈生意。

老王把话挑明。老王同行觉得没有停留的必要,说家里约有客人,在外头喝醉不好,改日再来看望王老板。老王送走同行。仇由也想走,跟老王要合同。

老王不让,把仇由扯到后院二楼的绣房里,说你是老子带进绣房的第二个客人。

仇由见绣房的柜台堆满奇形怪状的石头,不见一件绣品,心里觉得老王拿绣房来堆放石头占用空间,没把钱花到正点上。这话伤面子,他问不出口,改口问第一个客人是谁?

老王推开朝向露天井的小窗,说就是干半年,跑了的那个帮手。

仇由寻找仇家,离开龙溪口三年。他没见过老王的帮手,对帮手的身份,并不放在心上。画眉疫情期间,年轻人无心办事,跳槽像跳水那么随意。生意不景气,老板辞退帮手,也像炒菜那么草率。他信口问,我不是你的帮手,你带我来看绣房合适吗?

合不合适,要看天意,老子只是带路人。老王把头伸到窗外左右瞄了一眼,说这扇小窗的位置好,早上能看日出,晚上能看日落,你看,日落的地方就是阴阳坡的分水岭。

位置有你说的那么好吗?仇由走到窗边,正好瞅见落日落坡的余光,从分水岭内陷的口子射向老王的额头。老王举手遮住额头,说老子在分水岭买有一块坟地,绣房的这些石头是黄花女带孩子从那里捡来的,老子念过去的旧情,一直舍不得扔掉。

仇由心里暗叫庆幸,原来这些石头在老王心里是带有感情的,幸好自己能管住嘴,没把石头说得一文不值。他想掩饰自己的失误,就安慰老王说,念旧情要念好的一面,不好的一面权当做了一个梦,云姐也爱收藏石头,没准你们前世有缘,真是一家人呢。

老王咧嘴笑了笑,说老子的酒坊门口有刺,你云姐不敢进,怕被刺伤,胆儿比满月小。

仇由想维护云儿的形象,说云姐怕黑,不光走夜路带着满月,小黑屋的位置落陷,屋头的光线暗,云姐白日来值班都带着满月。老王拿手轻轻敲着窗口,说小黑屋小,墙上不好打孔,屋顶多开几处天窗就不黑了。仇由说小黑屋矮,开天窗招贼眼。仇由嘴里说得轻巧,心里的压力比山还重。中原的淘金人爱吃狗肉,仇由十分理解云儿把满月带在身边。这种带有攻击性的戏言,他只能说一半留一半。

小黑屋是公房,谁吃了熊心豹胆,敢打小黑屋的主意。老王一掌拍落窗角的蛛网,分水岭已被晚霞染成一盆猪血。

仇由对烧酒坊的隐秘动过偷窥的念头,老王的话像烂木头长出的毒菌吃进嘴里,想吐已经吃进肚里,心里连打了几个寒颤,却找不到冷点在哪里。他怕老王察觉到自己的不安,走到靠近室内天井的柜台前,隔着柜门花窗的空格,打量着里边的石头,说你爱疑神疑鬼,把我带进绣房,就不怕我打石头的主意。老王说老子是下坡的日头,看石头的时间不多了,早晚有一天会走人,这些石头你看上哪一块,随便拿,柜门没上锁,能打开。

仇由听了老王的话,胸口像被高处跌落的石头狠狠砸了一下。为了转移扎心的隐痛,他信手拉开柜门,把一块石头拿在手上,对着室内天井的暮光细细打量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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