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章 先北而后复西(一)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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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适愕然,仍是不敢抬头,恭恭敬敬地说道:“在下愚昧,不知大率此话何意?”

“我不是什么大率。”伴随着说话,橐橐的脚步声响起来,一人从帐上的主位处行来,紧接着,一双手臂扶住了张氏的胳膊,把他搀了起来,一张蓄着短髭的黑黢面孔出现在张适面前。

张适认得,便正是曹幹。

曹幹笑道:“我的大率现在鲁县,我大率上边还有大率,现在郯县。我不过只有两三干部曲,怎么敢称大率。张君,你直呼我名即可。”顺手拿住张适捧着的礼物,问道,“这是何物?”

“回大……,回郎君的话,此盒中所盛是一对玉佩。”

曹幹打开看了看,笑道:“君子如玉,触手也温。玉之此物,最是高洁,其性与君子同。故自古以今,皆以此物来比君子。然玉不琢,不成器,‘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’,再好的玉,也得经过切磋、打磨,才能成器。君子亦如是啊!一个再好的人,不切磋、打磨自己,终究亦是恐怕不能成器。我出於草莽,值此乱世,怜民生之艰,遂乃举义,举义至今,无有所成,较以郯县之力大率,较以鲁县之我部大率,萤火与明月之比。张君以玉佩赠我,我实惭愧。”

这怎么可能是一个乡民出身的人,能够说出的话?

张适虽一则是因赞叹曹幹部“比王师还王师”的行为,二则是因担心曹幹会对他秋后算账,所以今天才会第二次的来求见曹幹,可实话实说,他好歹是个乡绅,他家耕读传家,他亦是读过不少书的,用后世的话说,是个知识分子。不少的知识分子有很多的臭脾气,清高,自认为有文化、有知识,看不起因为客观条件限制,而没有那么多文化、知识的老百姓,是臭脾气的其中之一。对曹幹这个传闻中“乡农出身,大字不识几个”的义军头领,免不了的,张适还是存在一定的心理优势的,可却在见到曹幹前,李铁转述的曹幹所言之“一张一弛,文武之道”,已是使他颇为惊讶,此际又闻曹幹这些言语,他更是不由自主的吃惊了!——那点心理优势,现下已是荡然无存,不敢再只把曹幹当个“粗人”、“白丁”来看了。

他恭谨地说道:“郎君何之过谦!郎君以一部之众,相继挫顺父、樊县两县之兵,兵不血刃,顺取鄙县,至鄙县方今不过两月,鄙县数万生民已视郎君为再生之父母。以鄙乡言之,郎君可知,近有乡民诞子者,取名为何?名之曹生。感念郎君之恩德如是!”

这事儿,曹幹还真是不知道,他笑道:“竟有此事?”

“在下怎敢欺瞒郎君?实有此事。以郎君之此才能,以郎君之此谋略,怎能言是‘无有所成’?岂止非是无有所成,以在下观之,郎君今在鄙县之所成,已远迈鲁县之刘将军、郯县之力大率矣!刘将军虽克名城,力大率虽雄踞州郡,我亦闻之,其两部之兵,劫掠民间甚残,民为之苦,其所过之处,其所驻之处,民焉能如鄙县之生民,箪食壶浆,以迎郎君义师,影从云涌,踊跃从投郎君之义师者不可数计?较以所有,今郎君才有鄙县,固尚不及刘将军、力大率,展以时日,复再观之,刘将军、力大率今虽汹汹,而必是何能及郎君!”

曹幹把玉佩连盒给李铁拿住,摸了摸短髭,笑道:“张君,你这通吹捧,快把我吹捧晕乎喽!”请张适入席就坐,说道,“张君,你请坐。”自己没回主位,在张适所在席位的对面坐了下来。

——曹幹接人待物,有他的一套办法。就拿“怎么坐”这一点来说,当接待重要的客人,或私下与部属们议事、聊天的时候,他通常不会在主位就坐,大多时候,他都会坐在客人或部属的对面,以至和客人或部属挨着坐。有道是“促膝而谈”,促者,靠近之意,只有双方挨着,离得不远,才会能较为容易的创造出一个“亲密”的环境,才适合双方敞开心扉。如果坐在主位,这种效果就达不到了。坐在主位上,威严是有了,但疏远同时也有了,不能亲密。

张适显是没想到曹幹会这般的平易近人,在他对面的坐下,怔了一怔,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,赶紧起身,避席说道:“在下怎敢与郎君对坐?”

“张君,我是个粗人,没那么多礼节客套。今天虽是我与君的第二次见面,君之大名,我却久闻。上次相见,没能与君详谈。你请坐,坐下来,咱俩这次好好聊聊。”

张适只好坐了下来,说道:“贱名不足污清听。郎君亦尝听说在下之名?”

“我早就听说你了。你乡中百姓,有从投我部者。我最早听说你的名字,便是由从投我部的你乡百姓那里听说的。张君,从投我部的你乡百姓约有近百人,他们对你,大部分可都是一片称赞。说你宅心仁厚,乐善好施,与你们东乡的宿温等辈,大是不同。”

张适心中叹了一句:“公道在人心中啊!不枉我多年来济危救难,不贪小利。於今乃得我乡百姓之誉!”迟疑了下,又想道,“我倒是正可借此机会,道出我的忧虑。”借抚须的动作,悄悄观察了下曹幹的神色,见他笑语亲切,并无与自己隔阂、疏远等之状,於是鼓起了勇气,说道,“郎君,乡民之誉,我愧不敢当!我不敢隐瞒郎君,我实也是做过错事的啊!”

“哦?足下做过什么错事?”

张适说道:“就在不久前,我还做下了一桩大大的错事!”

“到底什么错事?足下且请道来。”

张适说道:“郎君率部,初到鄙县的时候,我因尚不了解郎君之雄才伟略,郎君所部之义师风范,再则也是受了任绪的催压,遂於任绪在各乡募众,试图顽抗郎君之际,我一时糊涂,帮他在鄙乡募了些许丁壮。后来在见识到了郎君的才略、郎君所部的风范后,我追悔不迭!奈何是悔之已晚矣!郎君,此即我之过错也!”起身拜倒,说道,“适已知过,敢请郎君严惩!”

他心里七上八下,听见了曹幹的笑声。

曹幹笑道:“我当是什么过错。张君,这算什么过错?”

张适的胳臂很快又被曹幹的手握住,曹幹也起了身,再次到了他的身前,把他扶了起来。

扶起他后,曹幹拍了拍他的胳膊,笑道:“张君,人和人,总有一个从陌生到相识、相知的过程。设想当时,我率我部忽至贵县,——在张君等的眼中,我等都是贼,这么多的贼众到了乡里,张君怎能不怕?换若是我,我也会怕的!那么试图聚众以抗,自情理中事。这不是什么过错,是人之常情。张君,我问你一句,你如实答我。你现在还想聚众以抗我部么?”

“这怎么会!郎君雄才,郎君所部义师之风范,王师亦难及也!我怎可能会再生抗心?”

曹幹请他坐下,笑道:“这就行了!张君,咱们现在已从陌生,到了相识、相知的程度了。或者说,相知的程度也许还得再等等,但至少咱们已是相识了,你已知道了我部的作风,你往后不会再聚众以抗我部,这就可以了!过往的事,既往不咎!咱把之放到一边,都不再说!”

自己曾“助纣为虐”,为任绪帮凶的事儿,就这么轻易的解决了?

张适不可置信,张了张嘴,说道:“郎君,不再说了?”

“怎么?张君,你不相信我的话?”

张适难掩激动,再次下拜,说道:“郎君自到鄙县以来,凡所做之承诺,尽皆兑现。郎君的重诺守信,在下早已钦佩,岂敢不信郎君之话?唯是未有料到,郎君此般大度,能解人情!”

“解人情”云云,是由曹幹“人之常情”此语而出。

也难怪张适这么不可置信,想曹幹部到了任城以后,对待贫户,固然如似春风护人,对待地主,如那任绪、任贤,却是仿佛雷霆震击,简直就像秋风扫落叶,身为地主中的一员,张适担心曹幹部会抓住他曾为任绪帮凶的小辫子,借机对他进行严厉的惩治,委实亦是不足为奇。

曹幹再次请他坐下,摸了摸短髭,笑道:“张公,我有一话敢问。”

张适只觉轻松了很多,连忙说道:“郎君请问。”

“你担心我会不会因为你曾帮任绪募众此事惩罚你,是不是因为你见我部先后杀了任绪、任贤,将他家的粮、地分给了乡中贫户,由是你忧虑会不会波及到你家,故而你乃有此担心?”

张适犹豫了下,他觉得今天从见到曹幹伊始,曹幹与他说的每句话,都不像是敷衍、客套之话,都像是曹幹实打实的心里话,便决定不做隐瞒,也把心里话说与曹幹,说道:“回郎君的话,在下实是因此而生的担心。郎君诛灭任家,分其田地,开诉苦大会,若雷霆之震,鄙县五乡之民,固然因而欢腾,视郎君如再生之父母,却如我辈者,焉不惶惧,身觉自危?按用郎君所言,这只怕也是‘人之常情’吧?蒙郎君垂问,在下斗胆具实以告,敢乞郎君勿怒!”

“张君所言,确是实情。这的确也是人之常情。只不过,张君,我部并非是仅施‘雷霆之震’,我部亦有‘求贤若渴’。只有像任绪、任贤这样民怨深重的土豪劣绅,我部才会诛之,对於像足下这样於乡间素有名誉的开明士绅,我部则是倒履相迎。”曹幹摸着短髭,笑着说道。

张适问道:“敢问郎君,何为‘开明’?”

曹幹示意陪坐在旁的李铁,说道:“李大兄,你来给张君解释一下。”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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