番外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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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赜醒来的时候,雕花格子开了个缝隙,外头呼呼的风声带着棉絮般的雪花涌进来。

他有些发晕,坐着愣了一会儿,记得是去东府拜寿,热热闹闹一大堆人。自己多吃了几杯酒,炎炎夏日偱姐儿还闹着要吃冰碗,秦舒不许她贪凉,便抱着自己的脖子撒娇:“阿爹,你跟娘说一下,我就吃一小口,保证不会闹肚子的。”怎么一眨眼便是隆冬了呢?

他望了望四周,沉香色白鹇纻丝帐幔、仙鹤金钩,均不是秦舒日常喜爱的样式,顿时头痛起来。

门吱呀一声开了,外间传来丫头们的低语:“爷醒了没有?”

一个答:“娘子,刚才瞧了,并未醒。”

陆赜皱眉,满府里有哪个丫头可以被称呼为‘娘子’呢?

脚步声渐渐近了,露入眼帘的一袭沙绿绸裙的澄秀,二十五六岁的模样,脸上浅浅笑着,远非后来的偏执戾气,她挂起帐子:“爷醒了,老太太派人送了醒酒汤来,还说叫爷好生歇着,不必赶着去请安,明儿再好生聚便是了……”

老太太早就过世了,他丁忧了两年便被陛下起复,还受过言官的弹劾,说他守孝未满二十七个月,违背万古纲常,连往日在闽浙夺情之事也被翻检出来。

陆赜接过醒酒汤,喝了一大碗,问:“今儿是哪一年了?”

澄秀愣住,回:“爷,您睡糊涂了,今年是广德四十六年,您升任闽浙总督,陛下准了您二十日的假,往南京归家探亲。”

广德四十六年,陆赜闭上眼睛,这一年,他才二十八岁,那秦舒在哪里呢?

这几年,秦舒待他始终不冷不热,陆赜也知自己往日的事混账,并不敢得寸进尺,只是夜里躺在床上,总是忍不住想,倘若重来一次,必定好好待她,必定一一改了。

念及此处,陆赜披了衣裳往老太太的静妙堂去,一路上假山花丛、碧波浩渺,果然是南京的园子。

接风的酒席还未散,几个姑娘围着老太太凑趣儿,连大老爷也在席上说笑话,惹得满座的人都笑起来,甫见陆赜,老太太惊:“不是醉了么?赶快歇着醒酒,我们坐一会儿也就散了,知道你孝顺,不必撑着陪我说话。”

陆赜目光逡巡一周,并未看见秦舒伺候左右,坐下来,笑笑:“想要去书阁寻本书,只是身边的丫头不熟,想着叫老太太身边的凭儿去找。”他这话一出,便见众人疑惑起来,表姑娘笑:“大哥哥果真醉了,老太太身边哪儿有什么叫凭儿的姐姐。”

说着她站起来,把老太太身边一个浅蓝水绸裙子、一个鹅黄绸裙子的丫头推到陆赜面前:“刚才是这两位姐姐替大哥哥收拾屋子,一个唤碧痕,一个唤神秀,大哥哥莫不是醉了,又或者见两位姐姐生得美,恍恍惚惚的,连名字也记错了?”

老太太也道:“我身边并不曾有过什么唤凭儿的丫头,老大,莫不是听差了?你要寻什么书,叫这两个丫头去便是。不过,你好容易归家来,从前叫你母亲拘着读书,竟还没读够?”

老太太打趣陆赜,满座的人都凑趣地陪笑起来。

大老爷也笑着道:“老太太莫不是忘了,有一年天奇寒,南京滴水成冰,老大也不过四五岁,手冻僵了,偏偏也叫他母亲盯着写一二百个大字呢?”

陆赜心往下沉,脸色便不大好看起来,他这样,众人哪里还看不出来,又说了几句话,便都散了。

老太太拉着陆赜问:“我这里是没什么唤凭儿的丫头的,只园子里的丫头多,我记不得也是常事,赶明儿叫了管事妈妈来,问一问便知。”又疑惑:“你离家十余年,在外头做官,也不过才回来园子里几个时辰,哪里知道这丫头的名字的?”

陆赜扯了个谎:“是我离京前去拜访蓝天师,说回家来,园子里有一位叫凭儿的丫头,是我命里的贵人。适才歇了会儿酒,便想起这一桩事来。”

又想他此时二十八岁,足足提前了两年,只怕有了变故,秦舒这时候也并不唤凭儿,加了一句:“又说倘或名字不准,只姓董,蓝天师说了,亲自见着人,我自己一眼便知。”

老太太虽笃信道教,只是这玄玄乎乎的,心里实在疑惑:“贵人?怎么个贵人法儿?你的贵人又怎么会是个奴才丫头?蓝天师莫不是说错了?”

陆赜扶了老太太到里边坐下:“蓝天师是得道高人,连陛下都对他十分信重。我临出京前,他叫小道童儿送了一折黄纸来,说我会在园子里碰见一位姓董的女子,是我的贵人,再问别的就是天机不可泄露了。虽则我是孔孟门徒,对这些神鬼之道避而远之,但是心里存着这一桩事,见见也无妨。”

老太太被说服了,点点头:“很是。”她一向睡得晚,当下唤了管事妈妈进来,问:“咱们园子里可有叫凭儿的没有?”

那管事妈妈先是摇摇头:“并不曾有叫凭儿的丫头。”

陆赜端坐在上方,脸色很不好看,放了茶:“厨房里姓董的那户人家,可有没有女儿?”

管事妈妈想了想:“回老太太、大爷,厨房里原先倒有个姓董的,只是她闺女大冬天掉进湖水,看病吃药的钱不够,在厨房的账目上做手脚,叫赶出府去过活了。她那姑娘原先本想着进园子里来,只是粗笨得不成样子,实在不敢叫她进来。”

陆赜听到这里燃起点希望来,秦舒是十岁那年落水,这才性情大变的,立刻吩咐:“叫她来。”

那管事妈妈望了望老太太,老太太问:“那丫头叫什么名字?多大了?”

依附国公府过活的不知多少,一百来年几代的仆奴上上下下,管事妈妈又哪里清楚这些,含糊道:“算来也有十五六岁了,也没见叫什么正经名字。”

陆赜发了话,便是夜深了,也叫人开了锁,出园子传唤人进来。董娘子披了衣裳开门出来,往管事妈妈手里塞了一角银子:“好嫂子,告我一句准话儿,主子叫我们进园子,为的是什么事?”

那管事妈妈瞧不上这散碎银子,道:“也不知怎么的大爷问到你家大丫头来。”

董娘子心里大喜,连忙把床上的董大丫头揪了起来,她被赶出来园子久了,并不清楚大爷是谁,只是个主子便成,翻了她儿媳妇新做的衣裳出来给董大丫套上:“大丫,你待会儿见着人千万别多说话,低着头,问你,你回话声音得小,听见没有?”

大丫懵懵懂懂:“娘,进园子去干吗?你挨板子没挨够啊,我可不去,我要睡觉。天亮了,还得去表哥家帮姨妈干活呢?”

董娘子一边给她打扮,一边唾了一口:“什么姨妈,你以为人家瞧得上你?人家早就有别的心思了,偏你看不出来,一日日赶着去献殷勤。”

董娘子打扮好,瞧了一通:“好好好,这皮肉是不错,你记得了,千万别乱说话。”

陆赜坐在那里等了半个多时辰,心不在焉,偶尔回老太太一两个字,外头人回:“老太太、大爷,董家母女来了,在廊下候着。”

陆赜也不知为什么,手有些发颤抖,一杯茶倾落,泼在袍子上。澄秀只觉得爷今儿晚上酒醒了便十分反常,取了帕子去擦,反叫他冷漠地抚开:“不用,站一边。”

陆赜站起来,抖落袍子上的茶叶,往内间去:“我换身衣裳,再叫人进来。”

老太太同几个侍候的大丫头都面面相觑,老太太问:“澄秀,你们爷,今儿晚上是怎么了?”不过见个奴才丫头,怎么这样慌张?

澄秀摇摇头,掀开帘子跟着进去,从柜子里取了一套冰蓝绸的袍子出来:“爷,换这身儿吧!”

陆赜摇摇头,翻了身月白色的直裰出来,虽秦舒不说,但是他穿月白色的时候,也能多叫她看几眼。

澄秀伸手,想帮着系腰带,叫陆赜抚开:“你出去吧。”

澄秀愣住,旋即低头:“是!”

陆赜换好了衣裳,听外头小丫头唤:“大爷,老太太问今儿还见不见了,倘若累了,明儿再见也不迟?”

陆赜只好慢吞吞出来,道:“叫她们进来吧。”

门帘叫小丫头挑起来,进来一老一少,女孩子十六七岁,一身大红色的绸子衣,低着头,身段玲珑,只是步子却不稳,两个人跪下磕头,本本份份:“给老太太、大爷请安。”

本是陆赜要见人,偏偏此刻他垂眸捧着茶,一句话都不说,老太太只好开口:“这是你们家那大丫头吧?多大了?叫什么名儿?近前来,我瞧瞧模样。”

董大丫何曾见过这种场面,跪着腿软起不来,叫她娘揪了一把扶了起来:“回老太太的话,没个正经名字,原先在外院洒扫,原是爱笑的性子,管事的唤她喜儿,今年十六岁了,在家里帮衬我干活,是个老实孩子。”

董大丫不曾穿过这么长的裙子,走了两三步便踩在裙摆上,当下往前跌去。

陆赜伸手扶了她一把:“没事吧?”

董大丫抬头,见面前这人面如白玉,风度翩翩,伸手扶她说话又那样温柔,当下裂嘴笑:“大爷,我没事儿,好得很。别说你扶住我了,便是不扶,摔了也没什么。往常在家里我妈我哥打我比这狠多了,连笤帚都能打断呢?”

陆赜望着她,一模一样的眉眼,只是看一眼便知不是秦舒,这个人不是秦舒,无边无际地虚无涌上来,嘴巴里泛着腥味儿,他咳嗽一声,眼前渐渐发黑,听得旁边老太太惊呼:“老大,老大,你怎么吐了这么大一口血?”

大夫来了,说陆赜这是急火攻心,因为什么事情急火攻心,府里上下都不清楚,只知道是见了董喜儿之后的事情。

过得三五日还不见好,病情越发严重,老太太坐在床边劝:“老大,这丫头算什么贵人,怎么你一见便病成这样,连大夫也瞧不出来,话里话外说是你的心结。你在外头十来年,何曾见过这丫头,竟有什么心结来?”

陆赜良久才道:“大抵是上辈子做了对不起她的事,这辈子便这样心虚吧!”

老太太听出他语气里的厌世之感,大为吃惊:“老大,你是最不信神佛的人,做什么说这话来吓你祖母?”

她这样劝,陆赜浑然半句没有听进去。过得一日,陆赜正吃药,表姑娘来,她一向活泼,蹦蹦跳跳进来,见陆赜脸色极不好,袖子空荡荡的,越发瘦骨嶙峋起来,问:“大哥哥,是要殉了董姑娘上辈子么?”

这位表姑娘是极聪慧的人,见陆赜怔住,又问:“大哥哥有这辈子,难不成那姑娘便没有这辈子么?我看佛经上说,人转世投胎,皮囊变了也是常事。”

陆赜叫她点醒,顿悟起来,他作恶那么多,尚且有这辈子,秦舒一辈子行善,怎么会没有呢?

他想了想,撑着书案挥笔写了——横眉冷对千夫指,俯首甘为孺子牛,是贺九笙写给秦舒的诗句。

歇过一二日,陆赜便渐渐好了起来,临行前老太太把一身碧衫的董喜儿引到陆赜面前:“老大,这丫头是个老实性子,就叫她侍候你吧。”

董喜儿叫老太太□□了几日,温温婉碗拜倒在陆赜脚下,声音也柔和多了:“奴婢见过大爷。”

陆赜看着那熟悉的眉眼,熟悉的声音,颇为恍惚,问:“你愿意做妾?”

老太太听了一惊,她可没有这个意思,不过送个暖床的丫头罢了。

倒是董喜儿抬头直视:“奴婢愿意给大爷做妾,奴婢不想再饿肚子了。”

陆赜心下悲凉,后退一步:“不,你不愿意做妾,这个我还是知道的。”

董喜儿望着陆赜,她不明白,为什么大爷看着自己的眼神那样柔和、那样温柔,分明是极喜爱自己的,又为什么不肯收了自己呢?

陆赜提脚迈过门槛,道:“你不必跟着我,留在这园子里,会有人照顾你的。”

董喜儿这些日子跟着大丫头睡在一起,听她们口中说着大爷这几日的奇怪之处,口里还总是出现‘凭儿’这个名字,凭儿是谁呢?

凭儿是谁呢?大爷喜欢的是凭儿吗?

她当机立断,向前扑倒,抱着陆赜的靴子:“大爷,凭儿愿意,凭儿愿意跟着大爷,心甘情愿地服侍大爷。”

陆赜脸色一黯,回头冷冷道:“你错了,她从不不自称凭儿的。”

董喜儿见陆赜极难看的脸色吓了一跳,抖抖索索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
她终究还是没能随陆赜南下,回了家叫董娘子提着棒子满院子撵,一边打一边骂:“嘱咐你了,千万少说话,偏你蠢得要命,到手的好前程现如今飞了。”

董喜儿抱着脑袋蹲在角落里,叫董娘子狠狠打了一顿,这才丢开来,道:“大爷又不喜欢我,难不成叫我进去就是要收了我的意思?我连园子都进不去,丫头都不叫我当的。”

母女两正拌嘴,外头园子里的管事妈妈来了,一溜儿的托盘上盛放着金银玉器,看得董家人一家子眼睛都直了:“这是大爷赏给你们家大丫头的,日后每月另领五两月银。”

董喜儿顿时高兴得跳起来:“可是大爷改主意了,叫你们来接我?”

那管事妈妈知道陆赜看不上这丫头,只是看不上又赏赐这许多东西,叫她拿不准,态度又好了些:“董姑娘,大爷倒是没吩咐这个。”

…………

陆赜乘了船往杭州而去,抗倭的事情他如今做来无比得心应手,胜仗自然是一场接一场。他在公文里夹带私货,把那句‘横眉冷对千夫指,俯首甘为孺子牛’的诗句写进告示里,重金求下句。

又想不知秦舒现如今是什么身份,倘若是后宅妇人又寻常瞧不见这些,更是往那些绸缎、首饰铺子都一一张贴。

这样等了几年,也并不见半点踪迹,只有贺九笙写了一封信来,那信里所言称之为——他乡故知,便知自己从前猜得没错,秦舒同贺九笙并不是简单的附从关系。

一年又一年,陆赜从满怀希望到绝望,他不住在总督府,照旧住在芙蓉偎里,这地方还好好的,没有变成一片火海。

他亲手在园子里种了许多牡丹,亲手养护,花开时节,蓊蓊郁郁,渐渐成为远近闻名的盛景。

他时常搬了躺椅坐在牡丹花丛旁,不过才三十出头的年纪,却已经觉得垂垂老矣了,一日他拿了铲子正在松花土,耳旁听得寺庙里的钟声,和尚大声的诵经声,问左右:“外边是什么人在念经?”

左右一脸莫名,并没有听见任何声音,陆赜喜静,何人敢喧闹,往外面一瞧,果然是个和尚在念经,大为吃惊。

那和尚敲着木鱼,破衣烂衫,偏偏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,旁若无人得进了园子。

陆赜听那木鱼声渐渐逼近,越发心烦意乱起来,瞧见那和尚顿时头晕目眩起来:“这位师傅,你是什么人?”

和尚手上的木鱼未停,道:“贫僧过路人,施主,这里不是你久待的地方,待久了就醒不过来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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