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03、寄望(十二)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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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些天来,流民们对少年陆九已然很熟悉了:

大人们喜欢叫他“阿九”、“小九”、“九娃”、“九仔”……小孩子们则喜欢一口一个九哥哥。

大部分人都觉得,陆九不仅活泼聪明,待人也热心真诚,十分讨人喜欢。

但任何人都不是银子,无法叫所有人喜欢,自然也有人对这少年很看不顺眼:

其中有个姓郑的无赖,近两日才加入这拨逃难的队伍。

他曾是个游手好闲的混混,战乱开始前,向来只在街上与一群泼皮四处白混吃喝,而今饥荒开始了,他依旧延续了恶习,专靠那门头高的身板、满脸的横肉欺压弱小者,常瞪着铜铃大的眼,对人呼喝,要别人送与他吃食。

众流民畏惧这赖子人高马大,心底虽极看不惯他,却也不敢多置喙什么,被夺了食物的也只能暗呼倒霉。

大大出乎意料的是,郑赖子待在队伍里不过三天,就被人打了,还是被那个看上去年纪不大、身量也未长开的少年陆九打的。

只见郑赖子被少年一脚踩在地上,脸朝地,话都说不出,人们见那赖子脸上青青紫紫的,又隐约听见骨裂声,便知道这人怕不是肋骨断了。

这天后,郑赖子便消失在了队伍里,只是经此一役,曾经暗处也抢过弱小者食物的某些人,看向少年陆九的眼神里,就不免带上忌惮畏惧,连欲夺人食物,都不似从前那般肆意大胆。

少年赶走了无赖,自然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,可也有纯粹感到十分好奇,便问道:“阿九,你个娃娃,是哪儿来的这般好身手?”

于是少年笑着,只说是幼年起在寺庙便习武,会些武斗的技巧罢了。

这话大部分人是信的,但也有些人感到疑惑:

光看陆九先前揍人的凶狠果决劲儿,倒是没看出来用了什么武技,更像是全凭蛮力胜过……只是,一个半大的少年人,哪儿来的这般大的力气呢?

不过此刻,这部分心细的人倒没有往别的方向深想,只单纯觉得陆九天赋异禀,是习武的好苗子。

另一个要怨恨少年的,则是个出身低微、没姓氏的家仆,这家仆本是一佟姓富商家中压了死契的仆从,

年岁三十有余,因相貌丑陋,一直未曾娶妻。

只是荒年的人,哪里分得贱贵,战乱前纵使有泼天的富贵,仗一打起来,那家财基业也就不得不散了。

又许是富贵人家,身子骨总更弱些,受不得逃荒路上的风霜雨雪,这佟姓商户奔逃了一路,最后竟只活下了一个小女儿,名叫佟莲儿。

佟家死得只剩个女儿,可那些更健壮的仆从们倒是多半活了下来,且看佟家已没了男丁,不值得畏惧,便把主人家的行囊瓜分后,连夜都逃了。

唯剩这最后一个男仆,不仅没逃,还将佟莲儿好生照顾着,佟家女原以为这是个忠仆,不想半月后就明白了,这人分明是想借着佟家落难的机会,强娶了自己。

佟莲一个岁数刚过十五的少女,曾在家中仔细养着时,也是个如花似玉的好样貌,各家门当户对的儿郎都央求长辈去提亲,她如何忍得这般侮辱?

好在她也知分寸,且是个聪明的,没挑明自己心中的厌恶,只故作羞怯与这仆从周旋着。

只是这仆从也并非蠢的,见佟家女一直推三阻四的,便也琢磨出了对方的真实打算,一时心里就生了怨恨,不再同之前一般好言相劝,而开始动手动脚起来。

此事众人也看在眼里,但战乱年代,有的人纵使心怀同情,也并不打算干涉这件麻烦事儿。

且不少人心里也在想:

佟莲儿那般娇滴滴的一个富家小姐,若不是有个仆人从旁护着,只怕早就死了,为偿救命之恩,舍了身子又如何呢?

因此,一个夜里,月挂上天际还没多久,在很多人的目睹下,佟莲儿被那仆从强拉去一个草垛,欲行那苟且之事。

这佟家女本已绝望了,不料斜刺里竟冲出一个人影,一脚将那仆从踢开了。

昏暗月色下,她定睛一看:竟是陆九。

那一脚许是踢得极狠,且对准了那仆从的子孙根下的脚,只见这男仆倒在地上,捂着伤口痛吼着,嘴里还骂着许多话……

他骂人的词句不仅低下,还话里话外暗指佟莲儿早和陆九有了私情,否则这么多人袖手旁观着,怎么偏他一个与佟莲儿无甚干系的陆姓人跳出来?

有的人听了还觉得颇有道理:陆九一幅好样貌,

少年人又都血气方刚的,暗中发生点什么,实在太过正常。

不想陆九受这一番指责,一言未发,拎着个不知何处寻来的木棍,上前几步,几棍就将那男仆的子孙根结结实实废去了,他声音极冷:

“你既毫无悔改之意,就只能将你废去,免得日后再去祸害旁人。”

这下所有人都感到惊骇了:一个平日活泼开朗的少年,出手竟能如此狠辣。

那男仆自是涕泪竞出,满眼怨毒,又开始破口大骂,且理直气壮控诉着,觉得佟莲儿委身自己是应当的,没有自己的好心施舍,这贱人早该死了。

不料陆九神色平静冷漠,只回了一句话:“她既不愿意,你就不应当。”

人们听了这句话,望向陆九的眼神中又更带了惊奇:

道理是没错,可在乱世,人命有时还不值一把米,遑论尊严、贞洁……这些虚的东西?

但少年说出此话时,语气竟分外笃定坚信,仿若这是不可动摇的原则与信念。

一时间,众人眼中向来亲切好相处的少年,忽然带了几分和普通人格格不入的陌生感:

这份格格不入主要来自于少年眉眼间那份不在意和不畏惧——

他不在意出手救人会给自己带来的麻烦,也不畏惧和人结怨后、这些仇人心底的恨意……

在随时朝不保夕的灾年,不怕麻烦、不畏惧别人的恶意,实在显得太殊异,让人下意识觉得,他不似个俗世凡人。

……

洛朝出手救人,本只是看不得这样的事情直接发生在眼前,他万万料不到这事还有后续:

一个寂静的夜晚,大部分人已睡了,佟莲儿竟于此刻轻手轻脚找到自己,颤抖着身子,居然开始脱衣服。

洛朝先是一惊,但稍加思索后又明白了:

这佟家女经此一事后,只怕已经意识到,在乱世中,自己的几分姿色,稍加不慎就会带来灾难……

与其未来被某个不知姓名的人夺去,还不如在此时交给一个尚且信得过的人……何况,她一个弱女子,在荒年确实很难生存,她想寻一个依靠。

那时洛朝站起身,往后退了三步,看着佟莲儿不停颤抖的身体、脱去一半衣物后露出的肌肤……神色无悲也无喜,眼底却有一份隐晦

的哀悯:

“你这是何苦呢?”

佟莲儿听了这句叹息,手上的动作骤然一顿,她抬起头来看向少年的神情:

明明佳人在前,对方眼中却一丝欲望也无……那神色,她简直形容不出……若非要打个比方,竟恰似她家乡供奉的神像——

眼底无爱恨,怀大悲悯,俯看人间。

霎时间,一种深切的羞耻感涌上心头。

其实,在做下如此决定的那一刻,她心里便做好了抛却父母过往教诲的准备,想着便是对方不愿,也要强贴上去、甚至软语倾诉、假□□慕之状……

貌美女子的投怀送抱、感恩相许,她相信没有男人能拒绝。

再就是,她心底并不觉得自己配不上对方,想着:

哪怕这少年好样貌、好身手,可到底出生于穷苦人家,而我却是好人家养出来的,委身于他,两个人都不算屈就。

可现在,这一句叹息,这一份神明样的怜悯,却让佟莲儿顿时觉得,这看似很好亲近的单纯少年,其实离凡间众生无比渺远……

莫说像自己这般无礼贸然求欢,就是靠得近一些,都像是对这人的亵渎。

心头乍然升起的羞耻、混杂着深刻的悲哀,让她一时大哭起来,也不管是否会吵醒别人,只管放声痛苦,她边哭边自问道:

“这灾年啊,何时能结束呢?”

她本不期待一个回答,正如而今的她,已然隐隐绝望,认为自己绝无法活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……

可是,出乎意料的,少年竟微微笑着,温声回答了她:

“十年……再过十年,战乱就会结束。”

朦胧中,她感到对方似乎走近了,且一只手轻轻落在自己的发顶,像是无声的安抚、鼓励:

“在此之前,用不必让你痛苦的方式,努力活下去吧。”

……

无论是不知为何、忽而对陆九敬若神明的佟莲儿,还是一直用忿恨眼神盯着他的男仆,又或者是那个已经不在队伍中的郑赖子……

都使流民中的某些人,对陆九的态度,从原先的随意亲近,变为如今的暗中疏离……不少人敏锐地感觉到了:

这位少年很特别,不像是个普普通通的难民,再联想到先前他曾带来的“神迹”,或许,这人身上埋藏着秘

密。

乱世之中,远离古怪的人,给自己减少麻烦,这是每个知世情的普通人,都会明白的共识。

甚至,有些人心里已怀揣了个模糊的猜测:有没有可能,陆九其实并非凡人,而是个修士?

大人们心里各有猜忌,但尚且天真的孩子们则不会想这样多,他们只觉得:

阿九哥哥就像话本子里的侠士,可偏偏又随和得很,远没有侠士那般性格古怪、不好接近。

因此,得空的时候,流民中的小孩子是很愿意同阿九哥哥玩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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