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78、寄望(八十五)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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顾归尘在默信。

午后暖黄的光晕透过窗枢,打在他柔软的发上,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微尘。

这张书案上的笔墨,他至今只用过这么一次,其余时候,不外乎是洛朝在写写画画。

笔尖墨迹晕染在纸张,不出半刻钟,竟临摹出一份笔迹几乎完全相同的书信——短短千字之言,其实用一句话即可囊括:有缘再见。

他用双手将临摹出的纸张轻轻捻起,晾在洒满阳光的窗格边沿上,而后执起朱笔,揭起右手侧一张墨迹干透的摹信,以朱砂为墨,在字迹下端仔细勾划。

再看他右手侧,竟早有数十张被朱笔勾画过的摹本了,且每一张上,勾出的字句各不相同。

这短短三日内,他早将这封信默念、摹写、勾划过无数遍了。

他总想:何句为真?何句为假?

固执如他,愚钝如他,每每遇到看不透的人、想不明的事,都会选择同一种方式:重复。

不断去看,不断去想。

有时会恍惚忆起半月前的雪夜后,他和洛朝之间的一番闲谈:

彼时对方在慢悠悠喝茶,他欲言又止、犹豫再三后,还是凑上去,好奇地问道:“你白天说的事,都是真的吗?”

洛朝奇奇怪怪,问他是哪些事。

顾归尘就简要举了几个例子,比如,唱戏时说曾被负心汉大雪天丢弃差点冻死,扮卖菜小僮时说主人家常常克扣工钱,还有……

他没说完就被洛朝当头一个爆栗敲在脑门上:“这他妈你也信?”

“我那是演戏,演戏懂吗?那叫艺术加工!”

顾归尘可不懂什么艺术,迅速捂住脑门,略带郁闷道:“你这个人,为什么总是要说假话呢?”——被戳穿后还要打人。

洛朝简直懒得理他,兀自看书去了。

顾归尘却将脑袋冒至人跟前,眸子亮晶晶道:“不过也没关系。”

他顿了一顿,神情真诚信赖:“我总没法立刻辨出真假的……好在,无论你说什么话,我都先认为全是真的……以后,再慢慢把假的挑出来。”

洛朝过了好一会儿,等人不在眼前了,才慢慢抬头瞥了一眼,微不可闻轻骂一声:“傻子。”

……

如今,他

一遍遍默写书信,将每个笔画都铭刻在心头,却第一次笃定:不可信,一个字也不可信。

他心中朦朦胧胧升起种不安,冥冥中,仿佛有血盆大口的巨兽在暗中窥伺着所有人——某些暗中发生的事情,绝不如洛朝在信中说的那般轻松。

最让顾归尘感到惶恐的是:这三天来,铃声从未响起过。

对此,柳治是这样解释的:

他在一个很特别的地方,任何未经许可的声音都不会响起——那会惊扰神明。

换言之,即便铃铛品质高为圣阶,被锁在那处,也无力发出任何讯息。

柳治还反复叮嘱过:这几日决不可轻举妄动,因为暗中那双眼睛,在时刻监视着我们,对方隐于黑暗中,而我等在明处,有天然的劣势。

五日过后,我会带你去救顾十七。

为了让表面的一切看上去,和从前一模一样,柳治按洛朝临走前嘱咐的种种,扮演为“洛九陵”。

只是他绝非会演戏的人,拙劣的伪装怕是连应欢欢都骗不过,因此,“洛九陵”和顾归尘,这三天一直待在屋中,寸步未出屋门。

对外则告称:洛朝病了,需要静养,无事莫来打扰。

三日间,只有李随风曾造访过一次,还带来一个特别的消息:护送柳小夫人至邺城后,他遣过属下去柳氏原定的交接处探查过,结果等来等去,离预定的接人时间,已经过去半月有余了……他猜测,柳氏的接应队伍出了意外。

李随风怀疑这两人会知道些什么,故意扮作懊恼的模样,抱怨着什么“如今这位夫人交在我手里,丢下不管也不是,可也不能一直耗在邺城……”

他用诸多话语暗中刺探,结果顾归尘应对的方法简单又干脆——什么话也不答,连点头或摇头都不给出一个。

彼时,柳治怕露馅,更怕暴露真实身份,一直躲在内屋不敢出去,谎称是病重休眠中。

而他从前身旁照顾的侍从侍女等等,早在一月前就全被遣散,此刻他身边的人都是秋夫人手底下的心腹死士,命都握在主人家手里,不敢透漏半字真相。

这些人办事很妥帖高效,柳治看着,却没由来感到深切的孤寂。

他此刻才明白,洛朝的嘱托还有另一层意思:

自此之后,你可以是任何人,甚至可以是“我”,唯独绝不能再是“柳治”。

否则,远的不谈,你的母亲秋婉夫人,就会因为这出“狸猫换太子”,被逐出柳氏家门,严重者,将被废去灵根,零落为泥。

他很难忘记第一见到洛朝的场景:

那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早晨,他起身后,尚在脑中回想今日当在神殿内念诵的经文,这时,自小陪伴他身边的侍女珊瑚进来为人更衣。

侍女捧衣半跪于地,乍看一切如常,但当“珊瑚”抬头望人的那一刻,整座寝殿中,只有柳治看到了——

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,从五官的种种细节,到细小的面部表情,无一处是不同的。

那时柳治下意识转头望向身畔的铜镜,端详片刻后,又回头望向“珊瑚”——如果不是现实摆在面前,他简直要误以为,这是另一面镜子,映出自己的倒影。

他看见对方唇齿无声张合,缓缓念出这样一句话:

想要我,代替你的命运吗?

这个问题,于柳治而言,根本无需思考便可作出决定:没有任何正常的人,想终身被困锁在囚笼中。

而且,他想活下来,真真正正活下来,而不是看似留存世间,可实际上,灵魂已经消散,徒留躯壳,成为容纳神之意志的器具。

如他所料,当洛朝以自己的面容五次三番骗过秋夫人后,他的母亲深思了一夜。

到了早晨,将他喊进房中,告知他:为了你的性命,我们或可一搏,前提是,此人能得到神的认可。

哪怕,这人的伪装技巧能高超到骗过其生母,在神的眼中,也可能无所遁形。

结果大大出乎这对母子的意料:当洛朝踏入神殿中央,右手触上神碑后,所有在旁围观者的眼前,都瞬间被大作的光芒淹没了。

连秋夫人都感到震撼:论体质,此人竟比治儿更合适。

不知道真相的柳家族老们,为此欣喜若狂:“天佑我族!”

他们激动地探讨着,是何等因素影响了柳治的体质,“净化”了他的血脉……满殿之中,无一人察觉出真相,没人怀疑,殿内正如常微笑的人,内里已经换了个芯子。

彼时,柳治心中,既如卸下重担般轻松,也蔓生起

难掩的失落……原来,自己生活了大半生的“家”,如此轻易便可被人击破,没有人发觉异常,也没有人能认出真正的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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