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54、寄望·千江夜雪(终·下)(1 / 2)

加入书签

化名为邱肆的黑袍魔修,前半生里以骨刑处死过共一百三十二名犯人,其中有极少数耐力远超常人,可也绝没有眼前这人那般安静:

最开始,他屈膝默坐在暗室一角,目光正对天窗投影下成排摆在案上的刑具——那些锋利针尖末端反射出森冷的光,可他神色木讷,毫无反应,寂静得像一潭死水,好像不知道这些刑具将会用在谁身上。

后来,五根长钉一一穿透他右臂尺骨,血滴答滴答落在暗室的黑砖地面上,刺目中透着阴森。

接连不断的阵阵剧痛中,他浑身上下汗水如流,唇色煞白,齿关在轻微哆嗦着,发出细小的咔嗒响……但整间封闭的暗室内,除此之外,仅有血滴声、汗滴声以及时促时断的呼吸声,静到落针可闻。

直到第十二根长钉缓缓敲入臂弯关节里。

痛楚感在成倍拔高,他的手臂可见地加重了抽搐,且不受控制地挣动,却被锁铐死死固定在刑案上。

未被铐住的身体不自觉地在蜷缩,以至他的头颅慢慢低下,肩头颤得厉害,浑身肌理收紧到僵硬,明明死咬住唇,却不能完全咽下嘶吟。

这过程旁观来似乎短暂,又好像无尽漫长……等六寸长的钉子完全洞穿关节,他的忍耐力终至极限,精神稍稍一松,疲惫感便如山海袭来,他在满室静默中昏死过去。

可这仅是开始而已。

刑量从来是慢慢加上去的,而这次,邱肆选择从手臂开始,接下来,会依次到腕骨、指骨、胫骨、肋骨、脊椎……最后,会用短至毫厘的悬丝细针,以精巧又残忍的手法,一点点磨穿颧骨和下颔。

刑行过程中,怎样让人倍感痛苦却又无法立刻死去,个中分寸,必得长久磨练才能拿捏好,如此看来,施刑者竟是个门槛极高的行当了。

而邱肆在这行中算是熟手,早已深谙煎熬犯人的种种伎俩。

照理这份报酬极高的活计,他应该面不改色地熟练完成。

偏偏今时往日却有一点不同:昔年在北原魔宗,死于他手上的犯人皆是和他一般十恶不赦的魔头,现在,他却是给一个无罪过的人用刑。

邱肆想到此处,低头用帕子擦拭长针上的血

迹,思及前日从其余医修口中听来的传闻,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了个大致的领略,也猜到,凭姬无焰此人的残忍心性,面前这人哪怕能熬过漫长的骨刑而不死,等血种被取出后,失去了价值,姬无焰也再不会耗费大力气去替他寻什么亲。

这人是被骗了吗?

思索间,十二根长钉已被擦净,恰在这时,先前靠着墙昏死过去的顾归尘睁开了眼睛:

那双眼眸和受刑前相比,竟未发生任何变化,依旧平静淡漠,其中没有恐惧、没有怨恨、没有畏缩、没有懊悔……这眼瞳里什么也没有,空洞若失明者。

邱肆对着那双眼默了一会儿,不意余光瞥见他手臂上的十二个血洞汩汩流着血,自然而然忖度着是否要立刻再次施刑,便未加多想问了句,你还忍受得住吗?

就听他用平静而笃定的声音回答:“继续。”

十二根长钉又一次逐个穿透尺骨,将才在凤血滋养中愈合一点的骨头破碎开,这次他死咬舌尖,没有昏厥。

等双臂尺骨都布满狰狞的钉子,他浑身轻微战栗,皮肤下肌理的纹路在可见地筋挛……他想方设法要逼迫自己清醒着熬到最后,口中咬出浓重腥甜意,血味刺激下,脑海里却莫名闪现过一幕幕昔日场景:

有温馨和美的,是夕阳下的晚霞与炊烟,是桌案上的饭菜,是糖藕与红裳;有愤怒不甘的,是祠堂上满面惊恐的族老和顾霖铃似怒似悲的面容;也有冰冷绝望的,是雨夜中十三的道别,顾霖铃在阴暗的堂屋里,带着祝福笑容赐下忘尘剑……

最后,竟定格在某一幕:

昔日家中,曾伴着天际一道惊雷,轰鸣在他耳侧,如今已化为至深执念的那句——你既忍不下,那就滚出去!

无论身上怎样痛得他神识动荡,这一幕都在脑海里挥之不去。

明明已成往事,他却好像在执拗地隔着光阴用鲜血去证明什么——对不知在何方的他们证明。

那句常常徘徊在心头、已成执念的咒,如今化为一句刺骨疼痛的鞭策:

他在心里不断地念,念了一千遍一万遍,执意要念到这场酷刑结束的最后一个呼吸:我什么都忍得下……我什么都忍得下……

到这一刻,他回想过往

时依旧要悲戚酸楚:为什么,要抛弃我?为什么,不肯相信我?

分明,自顾氏败落后,他们一家人历经无数风风雨雨,又经历过多少生离死别……在那许多最难熬的关口,也从没有人被家里人亲自赶出去……为什么,被抛弃的偏偏是我?

那些流浪在街头的日子里,这一句句为什么化为刀子,时时刻刻在割划他的心脏,偏偏无论多痛,只要他还活着,就不能停止这自残般的血淋淋质问。

他质问自己:我到底做错了什么。

他甚至希望这“错误”是了然清晰的,因为只有明白了错在何处,才能有改正的机会,相似的事情才不会再度发生,可他从来不能明白:

若我不该天赋绝顶,可十四也是天赋绝顶;若我不该意气用事,可十五也有过意气用事;若我应该忍辱负重,可竹霜最是傲骨难折……

若这一切都不算错,那为何要赶我走;若这一切都是错,为何偏我犯错了便再也不能得到原谅……

过去,在他心里,所谓亲人,就是彼此待彼此皆是一样的诚心,从来没有偏见、没有分别和不同……现在却不一样了。

他成了唯一一个被舍弃掉的。

连记忆也不允许被留存。

折磨式的反复自问里,他从来最敏锐的直觉,曾给过他一个隐约的答案,但这直觉给出的模糊真相给他带来了莫大的痛苦和恐惧,以至于他下意识抗拒去深想。

不善言辞的他也不知道,若将这隐约真相用语言真切描述出来,也许是:

对于顾家,他从始至终都没能真正融入进去,众人或许承认并接纳了他,但比起其余人在数百年中并肩作战而来的亲情与信任,他在众人眼中,或许永远只是一个不知世事的孩子……他与他们之间,是有隔阂的。

于是,面对苦难时,其余人会心照不宣地选择同生共死……唯独看向他时,众人会犹豫是否要将他推远:

你还小啊,未来尚很远,就此死了,不值得。

我们不想愧对你,所以,走罢。

这是为你好。

……

可惜,要计较是否亏欠,这本就是种疏离。

修道万万年,弹指一甲子。

原来,他在顾氏生活过的一甲子,竟可以如此无足轻

重地被轻易打碎。

当纤毫如细丝的短针,深深刺入他中指关节,比先前剧烈数倍的痛感骤然袭来,他脑海中一切回忆和情绪都因此刹那中断了,变得纯然空白,意识混沌而朦胧。

邱肆又在问他是否承受得住。

他聚了很久的力气,才能以虚弱却坚决的声音一字一顿回答:“继、续。”

我什么都忍得下——他将这句话在心中念了太多遍,以至于不自觉地呢喃出来。

那呢喃声破碎而模糊,却被守在他身边的洛朝听懂了。

前一刻洛朝面对着他,瞳孔里映着一个形貌模糊的血人,本已神思空白,失魂靠在暗室墙角定定发怔……

这句呢喃一入耳,魂灵竟蓦地被惊醒。

短短七个字,居然一瞬间化为江海冲溃心防堤坝,浩浩的情绪决堤里,过去数月中所有曾压抑心底的悲哀刹那间无可抑制地爆发出来——

洛朝猛地捂住口,死死将嚎啕克制为抽噎,阖目时泪落到指缝间带来一片温热,心道:

错了,有些事情,一开始就错了。

他从来不该踏上道途。

否则,便是身与命合,而愿与命违,只能一死求解脱。

……

十天后,凤血种子完成了第一次进阶。

姬无焰得知消息后还特地来看望,那时,邱肆正将短圆如扣的钩针,一颗颗地嵌入顾归尘的脊柱。

当第一颗钩针刺入时,他竟终于痛到喊出来——是十天以来的酷刑中,他第一次没能闷声捱过疼痛。

姬无焰看了竟掷杯大笑,玉质酒杯破碎在干涸了层层或深或浅血迹的黑砖地面,其内琼浆泼出,四溅在同样沾了新旧多道血迹的黑色墙壁。

他大笑中问顾归尘,至此地步,你还不肯放弃吗?

受此等酷刑,你要换什么东西才值得?

愚蠢!愚蠢!愚蠢!放弃吧!

你若愿意放弃,一刻之内,我赐你无尽荣华富贵!

他的笑像戏谑讽刺,又如高高在上的假意怜悯,还似意图诱使寻常人放弃心中信念并堕落深渊的魔。

顾归尘听见了,竟也唇角艰难勾动,缓缓露出一个含义难辨的短暂微笑,用含混断续的声音道:“继……续。”

他吐字时带出血腥气,神情极端执拗。

话落后又是一

阵大笑声:

“我姬无焰生平修道七百四十一年,从未见过如此痴顽之人!”

他从顾归尘眼中看出某个到死也不肯放弃的执念,他相信正是这个执念下深埋的愿望,使此人甘心承受如此折磨。

而对方含血吐字时,那双盛满执意的眼底,压着一丝希望样的光,使这双眼睛细看起来,剔透亮丽到惊心动魄。

姬无焰笑时漫不经心地想:可假若我掐灭这道光呢?

就在他以为愿望即将实现,光明离他不远的最后一刻,打碎他的希望呢?

思到此处时,顾归尘恰恰意识暂消,又一次昏死过去——这是近半月来的第十七次昏迷。

邱肆一言不发地将部分钉子暂时扯出来。

姬无焰却忽然上前一步,翻手夺过邱肆从他肋骨上取下的一颗钩钉,捏在指间细细端详其上沾染的骨屑和血迹,好似在询问,可更像自言自语,其压低的声音里透出难掩的兴奋:

“你猜,如此固执的人彻底绝望起来,该是什么模样?”

姬无焰却已断定了:希望在眼前生生破碎的那一瞬,这双从来清澈坚定的眼睛里霎那铺满的绝望,一定比现在更动人。

邱肆没有答话。

待姬无焰走后,他固来习惯了世间诸恶的心境,境升起一丝名为怜悯的波动。

他想:所谓善有善报,从来不适用于修者,可此人便是必然要死,作为一个生前无恶行的人,也不该死得那样凄惨。

他在过去半月中,见惯了顾归尘静默坚忍若磐石的神情,竟不希望这平静被打破,换上凄厉、怨毒、悔恨……连死相也难堪。

他决定要提前让对方明白这是个骗局,以至身死时不至于太怨恨。

两个时辰后,顾归尘终于慢慢转醒,可意识还很迟钝,且好像在回想什么,那双眸子甚至偶尔透出柔和静谧。

就在这时,邱肆问他:

“你真的相信姬无焰吗?”

其声音干涩无起伏,不带情绪。

令邱肆惊讶的是,他听言后很久,终于反应过来时,竟攒出力气,极慢地摇了下头。

邱肆没有显露出自己的惊异,只依旧用无起伏的声音同他解释,大意就是:姬无焰一旦得到血种,就再没有理由替你寻亲,多半会让你自生自

灭,甚至变本加厉地折磨你。

顾归尘听后很淡地笑了一下,眼神竟颇为自嘲,虚浮的声音飘在半空,语气极轻,仿佛这话说出时,他自己也不相信:

他说,若姬无焰真的失信,我会自己逃出去。

邱肆立刻表达出不赞同,说你那时修为尽失,要逃出去,还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。

此话残酷而真实,他寂静的神情却未有波动,心中默默道:若有万一,身死亦……

“无……妨。”他用尽力气说出最后两个字,算作回答。

吐字时唇边溢出更多血,他眼底却转瞬即逝一丝希冀的光,

他露出个昙花一现的笑容,宁静而释然。

良久后他才收起一切情绪和幻想,低头看向自己布满血洞的双手,狠狠咽下血,笃意道:

“继续。”

他想:不能拖太久……我要快些回到家,换上一件干净的、新的红衣裳。

过去的经历告诉他,若等得太久,也许有些人就再也寻不回来了。

希望总是短暂的,正如机会稍纵即逝。

可倘若再也回不去……那就让我……

快些去死。

邱肆不解他的言语,可听言后也不再劝,转身重新捻起上刑用的钩针。

唯有洛朝看懂了他笑中的意味:

假若不受这场刑,便连这万一的可能也不会有,他只会在这条漫漫无尽的冰冷道途上永远走下去,将昔日以别离与遗忘作结尾的故事,一次次重复上演。

如此,竟还不如早早死在此地,求个解脱。

反之,用身死换得个仅有万分之一的希望,他心甘情愿。

但希望的曙光何时能来呢?

……

黑暗里,一场场酷刑煎熬过去,血种已进阶过第二十一次,可离完全成熟还很远。

而暗室中天光熹微,令人不觉日月轮换、时间流逝。

这夜,顾归尘睡着了,或者说,又一次昏倒在血泊里。

骨刑越往后,血种的力量越强大,他清醒的时间也越长,可唯有在昏睡中,那些身体和心魂上双重的痛苦,才能被短暂遗忘。

↑返回顶部↑

书页/目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