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3章 亦当如此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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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宫太子弯下腰来,用两根手指轻得不能再轻地抬起裴无洙下颔,语调莫测道:“你的脸怎么了?谁动的手?”

“哦,”裴无洙也不敢动,呆呆地解释道,“父,父皇,刚在明德殿的时候父皇一生气就……”

“父皇怎么会突然动手打你?”东宫太子听得恼怒异常。

“啊,是……”裴无洙支支吾吾,看着东宫太子寒厉的脸色,突然不敢把话说得太明白了。

“是替我挨的,”三皇子却已经平静了心绪,一反方才几番故意挑衅的狂躁姿态,站起身来,心平气和地沉声道,“父皇对我下水救孙氏之事怒不可遏,我又出言顶撞了他。”

“他一时激愤,就赏了我两巴掌……五弟替我挨了其中一下。”

就这样吧,三皇子认命地想:看东宫太子当下这反应,孙氏对方是定然不会愿意再娶的了……那就这样吧,既然东宫太子不愿意娶,他娶就是了。

三皇子早就在心里做好如此的准备了。

之前非要叫裴无洙那个二傻子一起来,其中有一部分是想着他能在其中做个中转通融,也还有一部分则是因为早年被裴无洙气过太多次、中秋宴上还憋屈地闷了很久,有心想借此找回点场子、出出先前的郁气……

但后者也不过是一时意气之争,小打小闹便罢了,倘要是真因为此而彻底激怒了东宫太子……那反倒是得不偿失了。

——更何况,三皇子自嘲地想,他自忖本人并不是一个纯良心善、心慈手软之辈,但毕竟今天裴无洙那个二傻子帮了他这么多……他也没道理反过去故意利用对方的“仁义”之心,让对方夹在两边左支右绌、仓促为难。

或者用裴无洙当初在中秋宴嘲笑他的那几句:“煽风点火”、“拱火撩架”、“暗搓搓地挑拨离间”……

裴无洙是个不着边际的二傻子,但三皇子不是,他心里很清楚:此事不论其中是非曲直,单从结果而言,若是最后为此而把东宫太子给得罪了……对他们二人而言,都不是什么好事。

“既然太子殿下不愿,”三皇子沉声道,“那我娶就是。只是孙氏毕竟情况特殊,待……”

“替你挨的?”东宫太子却早已经无心去多听三皇子后面的话了,只呆呆地望着裴无洙青紫交加的右半张脸半晌,轻轻用指腹温柔地摩挲了一下,见就这裴无洙都疼得咧了咧嘴,忙又仓惶停住,有些失神地凝望着那红肿高胀的巴掌印片刻,怔怔地询问裴无洙道,“你替他挨了这一巴掌……为什么?”

“唔……”裴无洙心想这有什么可“为什么”的,想了就去挡着替了一下呗。

——就真宗皇帝当时那怒发冲冠的模样,自己要是不上赶着挨这一下子,三皇子恐怕还不知道被教训得有多凄惨呢。

恐怕俩人现在还得在明德殿里歪歪缠缠说不清楚呢。

裴无洙呲牙咧嘴地含糊道:“当时父皇太生气了,但我却觉得他生气的有些点实在是很没有道理……”

“三哥也是好心救人,他并没有做错什么,就被父皇那样地‘教训’……这也太倒霉了,我实在看不下去了,就过去挡了那么一下。”

“看不下去?”东宫太子弯了弯唇角,略显尖刻地质问裴无洙道,“这世间叫你看不过眼的事情有多少、可怜之人更有多少……你难道打算一个一个、都要去替他们受累受罪一回么?”

“这,”裴无洙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话了,竟惹得东宫太子突然发恼,手足无措地解释道,“这倒也不是……可那毕竟不还是我三哥嘛。”

“三哥,三哥……”东宫太子心神恍惚,怔怔地把这两个字放在唇齿间重复了几遍。

——是了……裴无济也是她的“哥哥”。

他的迢迢,并不仅仅只是有他一个“哥哥”。

这个认知狠狠地辟了东宫太子一下,直叫他大脑一时发懵,想不太开。

只是原先……东宫太子一直记得,裴无洙是从没有开口喊过裴无济“三哥”的。

如今她改了口、如今她还能为裴无济挨上真宗皇帝的一巴掌……

东宫太子一时恍惚,只觉得心头仿若被压上了一块重逾千斤的称坨般难受。

三皇子皱了皱眉,隐约察觉到气氛哪里有些不对,缓了缓声气,才眉心紧蹙地继续道:“只是孙氏毕竟情况特殊,为免届时风言风语遍地,恐不好叫她一直在洛阳长留……待大婚后,我欲带孙氏提前就藩,左右也不差这一两年了。”

——大庄皇子的规矩是二十及冠而赴藩,当然,在位皇帝特别喜欢的儿子可能要多留几年,还有像裴无洙这样情况特殊的,会专门要求提前走的。

“那是你的事,”东宫太子蓦然醒神,沉沉地抬起眼,面无表情地望着三皇子,口吻异常的冷漠无情,“你自己决定就好,与孤无干。”

“去把你脸上的伤先处理了,”东宫太子垂下眼,勉强抑制住心口的郁结,放缓了音调先哄着人道,“这事孤和裴无济已经商量得差不多了,你不必再忧心……先把脸上伤收拾着,看得人心里难受。”

裴无洙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,见东宫太子与三皇子皆是面色沉沉,像是有些话不好当着她的面直接提的模样,便也乖觉地转身出去了。

东宫太子扶着窗柩重新坐下,看都没有看三皇子一眼。

三皇子犹豫了一下,一掀下摆,狠了狠心,闭着眼睛对着东宫太子的方向跪了下去。

“太子殿下宽容仁德,”三皇子垂着头隐忍恳求道,“还望臣弟离洛后,您不要与我母妃一介妇人一般见识……臣弟必循规蹈矩,只求父皇百年后,能顺利接得母妃归府。”

“哦,你是怕你走之后孤会有心为难淑妃,”东宫太子弯了弯唇角,转过头来,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跪在自己身前的三皇子,毫不留情地冷言刻薄道,“可是老三……你为什么会觉得孤要‘为难’你们?”

“你们母子身上,可有半点值得孤去特意为难的么?!”

东宫太子眼神阴鸷,气势迫人,直压得三皇子险些要喘不过气来,半天都没来得及回得了一个字。

——如果说,原先的东宫太子是一把庄严端庄的天子宝剑,虽然大家都知道宝剑锋利,是能杀人的……但毕竟那剑锋被裹在鞘中。

那鞘身上又缀满了琳琅满目的各色金银宝石,雍容华贵之气中和了其上的杀伐迫人之利,叫人看着只觉敬畏,倒还不至于惊惧。

那现在的东宫太子,就是一把出鞘开刃、锋锐无匹的绝世利剑,叫人只远远观望上一眼,就知道那剑寒光四射、吹毛断发……既被人见着了,便是要饮血的。

三皇子一时有些被骇住了。

“你们母子没有什么好值得孤去特意计较的,”东宫太子懒懒地转过身去,怔怔地望着窗外出了会儿神,平静而漠然地警告三皇子道,“只要你安守本分、恪守为臣之道……你自己安分一点,比跪在孤面前求什么都好用。”

三皇子默然垂首,低头沉思半晌,冲着东宫太子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,沉声道:“君使臣以礼,臣事君以忠*……对于太子殿下,臣弟从无生过半分逾矩不恭之心。”

“还望太子殿下,不忘今日之言,”三皇子思量着缓缓道,“莫负臣弟所忠。”

东宫太子冷淡地回过头来,审视着睥睨了三皇子半晌,最后只言简意赅道:“可。”

裴无洙回到茶室时,三皇子已经先行离开了此地。

独东宫太子一人坐在棋盘前,一手执黑、一手持白,面无表情地续着之前的残局。

你说他这又是何必呢……裴无洙在心里默默吐槽东宫太子道:刚才一时恼火掀了棋盘,现在还不是得重新再摆一次,图什么呢?

哦,也不对,她哥是太子,不用自己摆,吩咐宫人弄就是了。

真是个折腾人的小麻烦精……裴无洙仗着东宫太子听不到,自顾自地心里抱怨一句,抱怨完又把自己给逗笑了,看着衣袍半展、垂首落子的东宫太子乐呵个不停。

“过来,”东宫太子抬眸,对着裴无洙招了招手,面无异色道,“让孤瞧瞧你脸上的伤怎么样了?”

“哥你这里变了好多啊,”裴无洙一边乐颠颠地赶过去,一边顺口抱怨道,“刚才我出去问云棠姐姐,她们竟然告诉我云棠姐姐已经出宫嫁人了……宫人全是不熟的生面孔,我都不好意思乱提什么要求。”

——裴无洙忍住没说的是,宫人太监都是小事,东宫太子这里,原先是外松内紧,机关紧要一处自有层层护卫把手,但至少从表面上来看,整座东宫一片安然祥和,没什么特别让人紧张的气氛。

今次裴无洙再过来看,却陡然发觉她哥病了这一场后,东宫由此彻底戒严,重重侍卫层层叠叠,看得裴无洙暗暗砸舌,都不敢再跟以前一样任着性子随意乱跑了。

——生怕一个不当,真撞破什么、被人拿刀追着砍了。

裴无洙猜测,这想必也是因为东宫太子初闻身世、心态失衡的缘故……怕触及她哥的伤心事,裴无洙都不敢明言,只顺口浅浅抱怨了最表面的那一层,没敢再继续多提。

“变?”可即便如此,这话好像也踩中了东宫太子心中的某个痛脚,霎时激怒了他,叫他的面容语调都陡然冷了好几度。

“迢迢,”东宫太子嘴角噙着一抹叫人看了便心底发寒的笑意,眼神泛凉,轻柔地询问裴无洙道,“是孤这里变得多、还是你变得多?”

裴无洙不解其中深意,有点傻眼地呆坐了那里。

“你曾与孤说过,”东宫太子眼神放空,含着一抹舒心的笑意,缓缓地回忆道,“你是哥哥的,你只要哥哥一个……你也曾与孤说过,你是站在孤这边的。”

“中间?”东宫太子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那颗白子,只觉得心头郁气翻涌,怒意裹挟着那可笑的自尊,一时怨艾一时自苦,万般情绪绞在一气,最后只混作对自己冰凉凉的嘲讽。

看,他是有多傻。

只有他当了真。

不过一时笑言,从来就只有他当真。

从头到尾,就只是他一个人情根深种,心难自已。

“中间。”东宫太子紧闭唇齿,把那口从喉间喷涌出的鲜血又一点一点反咽了回去,只觉裴无洙方才那“中间”与“三哥”两句,仿佛两把寒光闪闪的利剑,毫不容情地捅穿了他的心田肺腑,叫他痛不欲生,却也无话可说。

痛而无言,恸而难堪……如今始觉,情之一字,避不得、躲不开,着实厉害,只叫人心神狼狈。

伤人于无形,杀人于无声。

“哥,我错了,我说错话了还不成,”实在是东宫太子的脸色太难看了,吓得裴无洙不分青红皂白连忙叠声认错道,“那不是刚才三哥人在这儿,我随便糊弄糊弄他嘛,咱们,咱俩,咱俩才是一边的,你别生气了,你病还没好,万一气得更重了怎么办……”

“你说,当着裴无济的面,你那话是在糊弄他,”东宫太子掩住唇角,无声冷笑道,“安知你如今面对孤时,这话是不是又随便拿来糊弄孤的了?”

裴无洙一时被堵了个正着,心下生烦,沉默片刻,拧着眉心缓缓道:“其实呢,我觉得吧,三哥这个人看着还是可以的……”

“淑妃是淑妃,他是他,”裴无洙一边回忆着东宫太子先前与她说起过的心结,一边缓缓劝解道,“当年的事,说到底千错万错都还是父皇的错……没必要非得把这个锅扣到三哥头上吧?”

要是三皇子要为淑妃当年的“不道德”行为买单的话,那郑皇后算什么呢?

就是不提东宫太子的身世,单郑皇后在承乾宫刻意羞辱宓贵妃那次……如果裴无洙心里要计较着非得要求“母债子偿”的话,她还怎么可能巴巴地为掩盖那个秘辛而做下那许多事?

裴无洙其实不太明白东宫太子为什么非得在三皇子的事情上犯拧……说到底,都是上一辈人的恩恩怨怨,如果真要一一计较下来,可能她和东宫太子现在也没法坐在这里继续好好说话了。

将心比心地想一想,裴无洙是真觉得东宫太子这样纠结往事、难以释怀,好像对三皇子也不太公平了。

“不错,”东宫太子低头惨然一笑,怔怔地望着眼前棋盘,语调轻柔道,“是,老三是不错……很不错。”

心头气血翻涌,只觉得唇齿间的血涩味一时泛得更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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