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5、一切(1 / 2)

加入书签

小小的阁楼上,周梦楠捧着一张已经泛黄了的旧报纸,对着阳光静坐。

八月下旬,立秋已过,太阳却仍然毒辣。

周梦楠穿着旗袍,坐着轮椅,腿上盖着的毛毯换成了她今天旗袍颜色搭配的藏蓝。

她静静坐着,面对着阳光,没有表情与纹路的美丽脸庞仿佛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像,一身沉静冷漠的深蓝,仿佛凝结在海底万里的寒冰。任再热烈的阳光也不能撼动她分毫。

有风吹过,卷起树上第一批摇摇欲坠的落叶。

纤细的叶片在空中打着旋,落进露台,落到周梦楠手中的报纸上。

落叶仍然翠绿,边缘微微泛起的橙黄色像一把火,正从周围将生机包裹,一点点将这片叶子的生命燃烧殆尽。

叶片之下,遮住的,恰是报纸上那一双相携微笑的夫妻。

周家过往的故事真要细细说起来,大约足够写出一本几十万字的民国爱情故事。

而在这一场看似梦幻旖旎的故事中,除了男女主角,余下的配角们,无一不是下场凄凉。

周驭和他的母亲,是看似周家如今一切混乱的起源,但实际上,他们只是被两个姓周的人,利用和捉弄的棋子。

当年的周梦楠不是不知道自己迈向迟暮衰败,她害怕周显兴会离她而去,也害怕自己没有子嗣傍身,晚景凄凉,曾经动过想要帮周显兴再娶的念头。就算留不住美貌,只要能留一个温婉懂事的形象在周显兴心里,她也是满意的。

就在那时,梦之南国系列的问世像是一针强心剂,将她逐渐变得干瘪的脸庞和信心全都充满。

周梦楠高兴地以为就算周显兴还贪恋那些新鲜的关系,至少他的心是在她这里的。

只要他的心在,那么她周太太的地位是永远不可撼动的。

但这一切的她以为,都在周驭母亲出现的时候,全部被颠覆。

周显兴能在立业之后不抛弃发妻,继续和她扮演恩爱,不是因为他真的多有良心,而是为了他辛苦打下的事业不被动摇。

城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,那时科技并不发达,人们获取信息的途径多半还是从报纸里。

他定期会带着周梦楠出现在报纸上的财经或娱乐板块,或是参加慈善活动,或是恩爱晚餐约会,他们总是携手出现在大众眼中的形象为周显兴日后事业顺遂、稳固人心,打下了夯实的基础。

也就是这样一个深情的男人所设计出的梦之南国,才能在那个时候就掀起全国抢购的风潮。

随着事业越发稳定,周梦楠慢慢退出了大众的视野。她和周显兴都老了。

两个人最后一次同时出现在报纸上的时候,是二十六年前。

周显兴将周梦楠重新迎回周家,媒体给的标题是“浪子回头”,报道里将周显兴描述成了一个一时贪新鲜,不小心失足的中年男人。各种华丽的辞藻,各种看似深入人心的剖析,将周显兴身上的肮脏尽数美化。

周梦楠也从一个人人艳羡的富太太,成了当时城里宽容隐忍的大房典范。

而就在前一年,也是同一家媒体,给他们的定位还是“事业得意闲暇偷腥”、“美人迟暮糟糠难咽”。

周驭生母的出现,在最一开始并没有让周梦楠多有危机感。

她以为这个女人不过又是同之前一样的,周显兴需要发泄自己的,等他发泄完,美人便会如流水,汩汩从周家流出,不遗留任何一丝痕迹。

但身边的佣人告诉她,周显兴已经连续一个月只叫她一个人进房间。

周梦楠这才开始警惕。

她让人找了她到房间里来伺候她的下午茶。

不可否认,那确实是个美人。比起年轻时的周梦楠,也不逞多让。那一双灵动的桃花眼,比她还要媚,还要灵。

那个时候的周梦楠已经年近半百,而周驭的生母却像是一株开在悬崖上向阳而生的雏菊,清淡,美丽,柔软,芬芳,绽放得恰到好处。

周梦楠只见了她一面,强烈的危机感便让她陷入一种难以入眠的地步。

果然不过多久,她怀孕了。

周显兴简直欣喜若狂,他说要娶她进门。

也就是因为这样,周驭母子的悲剧就此拉开了序幕。

周显兴从前答应过周梦娜,无论如何,他只要一个人,只爱一个人,周家的女主人,永远只有她一个。

周梦楠百分百相信周显兴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也是真的这么想的。

但随着时间推移,人变了,心也会变。

周显兴要娶那个女人,以不容拒绝的态度。

甚至说出如果周梦楠不同意,那就让她自己滚出周家这样的混账话。

周梦楠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。

她和周显兴结婚的时候,身份是如何高贵她曾是城里最漂亮,最有学识,家世最好的名媛千金。

当时一无所有的周显兴为了娶她,费了多少心力,那么多华丽的承诺熬出的甜言蜜语,如今只因为一个女人的出现,他就要将这一切全部推翻。怎么就有这样狠心的男人

周梦楠和周显兴吵过,闹过,甚至威胁他要自杀过。

但周显兴半分不为所动。

周梦楠在院子里看见他撑着伞和那个女人轻声低语的模样,才终于明白,自己已经不在周显兴眼里了。

他现在满眼,只有那个已经怀了他孩子的女人。

一个心已经不在你身上的男人,任你闹出了天大的动静,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不值一提罢了。

哀莫大于心死,周梦楠怒极又伤,一夕中风瘫痪,彻底成了周显兴眼中可以随时拔除的阻碍。

但周梦楠是什么样的人,周显兴自问这一辈子,和她同床共枕这么多年,到了今天,他也还是没能将她全部看清。

周梦楠中风之后,主动提出要搬到其他地方去。

临走之前,她和周显兴在院门口分别。

那时的周显兴已年过半百,却仍然玉树临风,一身西装笔挺,英俊潇洒,垂眸时,眉目间的凌厉变成了淡漠,却仍然勾人心神。

他没有表情地望着周梦楠,周梦楠多希望还能在他脸上找到一星半点的温柔。

她告诉周显兴,她知道他已经不爱她了。

她愿意离开成全。

离婚,也不是不可以。

但她有一个要求。

一年后,假如那个女人生的是个儿子,她想来看一看。

如果是女儿,她想亲手给她做件衣服。只要周显兴答应,一年后,她就会和他离婚,并且不从他这里拿走一分一毫。

这听起来实在是个委曲求全的要求。

尽管周显兴根本不晓得,她为什么要提这些看起来会让她自己变得更加可怜的要求,但总归她答应了离婚。只要能够离婚,周梦楠伤不伤,他已经不在乎了。

周梦楠看见了他眼中的漠然,彻底心冷,转身离开。

之后,诚如周梦楠所说,她一直好好地在别院里养病。中风瘫痪几乎是绝症,她好不了了,谁都清楚。

但周梦楠却仍然坚持每日复健,保养,养花种草,读书看报。

周显兴每每听见别院传来她的消息,都难免诧异。

周梦楠与他结婚二十多年,从来都是养尊处优,娇软如温室里的花朵。他没想到,这朵娇花离了温室,竟然变得如此坚韧。

然而意外归意外,他却一次都不曾到周梦楠那里探望过。

是以他也完全不知道,周梦楠在养着病的同时,也在时时关注着这边的一举一动。

她令人找去了周驭生母的家乡,果然就被她找到了那个不知名的未婚夫。

她顿时便知道,她回去的机会来了。

在那之前,周梦楠只见过那个女人一面,但就是那一面,也足够让周梦楠看出来,那个女人,是最好对付的那一种。

她天真,愚蠢,面上带着小女儿初尝情事的娇羞与媚态,望着她的时候,满眼都写着恭敬,还有愧疚。

面对一个即将被抛弃的女人,面对一个自己她占有了丈夫的女人,只有那种蠢货才会觉得愧疚。

周梦楠让人给那边送了信,那一封信,使周家大宅里传出了那个女人胎像不稳,周显兴连夜急招医生的消息。

那之后,周驭的母亲便开始变得容易惊悸,她时常做梦,梦魇厉害的时候,会在夜里哭醒。

她太善良,她觉得自己辜负了一个爱她的男人,违背了父母的约定,背叛了她曾经许下的诺言。

温笙从酒店出来,外间的热浪扑面而来,打得她脑子里一阵恍惚。

她呆呆抬头,望见天边的云霞如同被火烧过。

火红的云层正不遗余力地散发着太阳最后的热量,让整个城市似乎都陷入了被火光炙烤的幻境之中。

温笙眼前忽然出现了周驭的脸。

眼眶一酸,温笙迅速地低下头。

泪珠坠落,在半空中划出了一条细小的七彩光带。

周显兴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。

家里的佣人告诉我该带她去庙里走走,我便带她去了市郊。里头的僧人给了她一张符。符纸挂在床头,她果然没再做过噩梦,情绪也渐渐稳定。

但没过多久,老家传来了那个男人出海失踪的消息。

那一张符纸便不能再起作用了。

周驭的母亲开始更为严重的梦魇,甚至白日里都会出现幻觉。她说那个人死了,死在了海上的风暴里,他满身都是海水,背后还有电闪雷鸣。他来找她,想带她一同沉入海底。

温笙不晓得一个人的精神是不是这么容易崩塌,但她可以想象,那个女人日夜煎熬,夜晚的梦魇,白日的幻觉,它们日夜不断地提醒着她,不断让她自我谴责。

终于,她崩溃了。

为了求得一日好眠,她开始寻遍城里各种“神医”。但凡说能让她安眠的,能让她与死去的灵魂对话的,都成为了这位周家未来的太太的座上客。

她没日没夜地抄写佛经,金刚经,任何声称能够抵御邪魔侵入的经文,即便抄到她握笔的手指被磨出了水泡,她也不放手。

周显兴心疼她的疯狂,但他们还有孩子。

周驭的出生曾短暂的消除过她心里的魔障,但很快便卷土重来,甚至更加厉害。

外人不知道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疯的,但我知道。

周显兴说到这里的时候,极度疲惫了一般闭上眼睛。他紧闭的眼角显出的皱纹一条条地向外延伸,仿佛什么破碎裂开的纹路。

这些年,他一直不敢让自己随意地回忆起那个女人的模样。

曾经爱过的人,在他眼前疯狂,变成另一幅狰狞的面孔,也让当时的他几近崩溃。

周驭从出生开始,便由家里的佣人抚养,周显兴甚至没有时间去看他,他一心都扑在了他母亲身上。

回首过去几十年,周显兴人生的基调只有工作、事业、金钱,就连和周梦楠结婚当天,他也能为了一笔订单,从城东的教堂跑到城西的客户家里。

他这一生,所有人都说他是工作狂,为了工作可以不要命,为了业务什么都能放下。而照顾周驭母亲的那段时间,竟然成了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因为别的事情放下工作。

温笙想,他是真的爱过周驭的母亲。

但那又如何,因为他短暂地爱过,却让一个女人本该平淡幸福的一生落得那样一个悲惨的收场。

如果重来一次,周驭和他母亲,大约都不想再和周家牵扯上半分的关系。

温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。

穿过巷弄,云层被风吹动,光影变化的时候,她仿佛看见了那个雨天,那个在伞下回头的少年。

鼻青脸肿,黑眸阴沉凌厉。

进了楼栋,楼道里阴凉的气息将温笙身上的热力驱散,她忽然扶着栏杆,喘出了好大一口气。

她靠着墙角蹲下,抱着膝盖,一直不断地深呼吸。

心口像是被人用大锤子砸过,沉重的闷痛一阵阵涌上来,温笙这才发现,自己不知道憋了多久的气。

↑返回顶部↑

书页/目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