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7、寄望(一百一十四)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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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起苍茫,四野阔阔,一人行远。

顾归尘愣愣伫立在原地,脸上泪迹被风雪冻住,望见他的背影渐渐缩小为一个模糊的点,最终消失于视界尽头。

人已走远,可那声嘶力竭的质问依旧回荡在耳畔——

凭什么……我凭什么?

这个问题,顾归尘答不出来。

他不由低头,看向手掌心一道血痕,这是洛朝失控之下以匕首刺来时,他下意识伸手握住后留下的。

那一瞬,两人离得很近,目光相对时,他在洛朝眼里看见了清晰的恨意:

最荒唐的是,顾归尘对如斯恨意并不陌生,因为他自己,也曾对洛朝怀有相似的恨——

前世,他于无望中挣扎而活,偶尔身处世间脏污黑暗的某一角,低头看见自己满身狼狈,心绪惶惶无归处,思索很久也不能理清,明天的自己该向何处而去……

恰好那时身畔没有人,连月光都埋在云里一丝不见,眼前全然漆黑黑的,于是,某个在阳光底下始终被隐蔽的念头,开始悄悄生长:

我可以死在这里,没有任何人会知道。

连在天之灵的已故者们,也被遮住视线,看不到我。

彼时,死亡对他而言,是对所有承诺的背叛,而失信于那些逝世亲人,是他决计不可忍受的。

只是,在漫长而看不到尽头的跋涉里,他总会有那么几个瞬间,被灵魂底部传来的至深疲惫感浸透:我熬不下去了。

每一次,他将剑刃缓缓抵在喉间时,手总颤抖得不行,因为无穷无尽的愧疚感,霎时从四面八方淹没而来,逼得他近乎窒息。

当一缕月光透过云层,反射在他的剑尖,他看见雪亮剑刃上映出自己恐惧惊惶的双眸……叮当一声,剑掉了,刃尖不意划破手掌,渗出血来。

他盯着掌心血痕,久久怔忡出神。

再度抬头望月时,他眼睛大睁着流泪,克制不住地要深恨,长年埋于心底的阴暗念头如背后灵一般闪过脑海:

你为什么不去死呢?

只要你死了我就可以死了……你为什么不去死呢!

此时彼时,两人间的位置互换,当顾归尘为洛朝眼底那熟悉至极的恨意而神思恍惚时,对面之人,却被

他手心的血迹惊了眼,不由自主后退半步。

洛朝有些清醒过来,他大口喘着气,手抖得厉害,发觉自己居然只差一步,便要动手杀人了。

冷汗涔涔而下,他甚至有些不明白,这让人失控的情绪到底因何而来,为什么偏偏对着顾归尘这样一个傻子,而不是其余在他立场看来更该死的人或者非人……

他不清楚那让人崩溃的悲和恨、乃至遭到背叛般的委屈、失望等等要如何克制,但他很确定自己不想杀人……所以他疯了一般连声怒骂着“滚开”,脚步蹒跚不稳,连连退远,目含极深戾气,颤抖着厉声喝道:

“不想死的话……有多远滚多远!”

但那一刻,他看见顾归尘眼底凄然的泪光,骤然感到种很深的痛苦,这加剧了他想要逃离一切的心情——

“滚吧,统统滚吧!”

他收起匕首,不愿再次被情绪控制,跌跌撞撞向风雪更深处而去。

顾归尘凝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,身畔空阔寂静唯余风声,才终于半跪在雪地上溃然失声,他的视线模糊一片,于漫天风雪里反复自问着:

就这样走了……那我算什么?我又算什么?

他隐隐明白,或许答案是“什么也算不上”,哪怕算得上什么,也决然够不上左右生死的分量,即便如此,他还是抑制不住地要恨、要不甘愿、要求不得而放不下……

前世他卑微若蝼蚁,不论爱恨皆无关紧要,今生他义无反顾追逐而来,因他骨底山海可移的固执,更源自一份希冀:

他以为今生今世,一切都会有所不同。

却原来,这份希望,依旧是错寄。

若彻底如上一世般绝望——那人遥远到见一眼也成奢望,他或许不至如此难以放下,大概,他会在时光磋磨里渐渐习惯一切、忘记一切……真正会痛不欲生的是现如今:他小心翼翼呵护的希望破灭了。

如果自始至终无法触及,他的执念就是镜中花水中月,是个能够被抹去的虚幻……偏偏触及到了,于是虚幻化为真实的人,本来无根的执念融入到血肉里日渐生长,若依旧要割舍,就变成剔骨剜肉噬心。

他亦如洛朝般不甘心,要付出一切去质问命运:

所有人都让我好

好活着,都弃我而去各寻归宿,最后尘归尘土归土……凭什么?

凭什么独独留下我一个人?凭什么都要抛弃我?

我到底做错什么了?是我生来有罪活该如此?

他在雪中大哭,明知自己毫无道理,还是要近乎蛮横地想:

任何别的人都可弃我离去,唯独你不可以!

他不懂得这执念深刻至此的缘由,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求什么,却凭本能咬着牙站起来,一步一跌追逐上去。

他神情顽固,牙间咬出一片血腥气,眼眶深红着,心里喃喃自语:

要杀要剐随你的便!

我望了千年之久,不论生死都要求一个结果!

于是,又过了长达半月的跋涉:

洛朝不再去往各地神殿庙宇寻觅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回音,他只是惘然在世间行走,一路向西。

期间,他常常不慎跌落,滚下山坡,摔进河水、陷入淤泥……一个浑然没有生念的人,总是幻想着自己下一刻就会死,他放弃站立放弃挣扎放弃呼吸,是有意或无意,又也许只是顺势而为。

他每做出一个会让自己濒死的抉择前,脑海都是空白一片的,求死的本能刻骨,眼前只要有路就会下意识去尝试,不管那是否是绝路。

每一次,他也都是被顾归尘救上来的。

他能感到拢住自己的怀抱是冰冷的,对方声线颤抖,哭道:“不要伤害自己……”

这时候,他的五感总要因伤势而缺失某一样,听不见看不见,或者口不能言身体不能动弹……即使如此,他还是要用尽一切力气将人推开:

“滚。”

他看不见自己的模样,因此不能想象那种种绝望而执拗、不得解脱的举止神情……落在顾归尘眼里,有多么让人痛苦。

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苦,顾归尘前世曾饱尝过,当他看见洛朝满身血迹躺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、眼神黯淡无光时,昔年记忆总会被唤醒——

结果,自己的痛苦和对方的痛苦叠加,使他一度宁可当即自尽……有时候他倒宁愿不能理解对方,否则,不至尝到这成倍放大的死寂绝望感。

惶惑中,他偶尔抱住昏迷过去的洛朝,精神混乱分歧:

他看到那些刺目伤痕,先是惶恐惊惧,恨不能以己代之

……

接着靠近过去时,隐听见洛朝的心跳声,又后怕而窃喜,幸好还活着、幸好我没有来晚……我不会再是一个人独自活下去。

一时望见洛朝深深昏迷时也不能安睡,发噩梦般神情惊悸不安……又感到至深歉疚懊悔,甘心以命抵偿,会不由自主想着:

如果没有我的话,他或许现已解脱了……为什么,为什么他的生命里,偏要出现我这样一个人呢?

这个问题,前世的顾归尘也曾反反复复问过:为什么、为什么我的生命里,偏要出现这样一个人呢?

挡在他去往黄泉的路上,成为他终生不可越过的峰峦,寄予了他存活的全部意义,要毕生仰望下去。

闻歌说的对,望得太久了,终究要恨的。

他看到洛朝每每恢复一点意识,就拼死了要挣脱出去,哪怕浑身伤痕骨断筋折,也要拖着长长一道血迹,毅然背对他离去。

他无声大哭,尾随在后,问了一遍又一遍:

你想去什么地方……任何地方都可以……我带你去好吗?

不要伤害自己。

前方的人没有一次回头。

他于是确信了洛朝是恨自己的,就如同他曾经恨着九天之上那位帝尊一样……但这一刻,他心中终于升起从未有过的茫然:

我们到底在恨什么?恨彼此吗?

也许不尽然。

他脑海里因此瞬间浮现过很多人的笑颜泪容——每一个人临走前,都留下一句话、一件物,且要他允下一个承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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