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26、寄望·千江夜雪(七)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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凤珠玲珑塔顶,赤珠璀璨夺目。

顾十三望见她睁着眼睛坠下泪来,忽然于心不忍,阖目深叹着:“你早晚会熬死在这儿。”

心中则道:届时,顾氏也就真亡了。

顾霖铃也不去拭泪,哽声道:“十三,你瞎想什么呢?”

她竟然努力扯出笑来,“什么生呀死的,远还没到那一步呢。”

顾十三沉默不语,心中想:等真到了,也就什么都来不及了。

“你说起竹霜……我同竹霜又不一样。”她目露追忆,尽力笑着,“何况十九还年纪还小,你也尚没安顿下来,我怎么也要撑下去,亲眼看你们成家立业呢。”

她想给两位仅剩的亲人以信心,说起祭礼一事,掩去了容颜间的愁色,“一时的困难,总会过去的。”

又说,即便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,祭礼办不成了,到时候族中责罚她一力承担下来便是,为此卖了塔,根本不值得。

“筹钱的法子千千万……你让我现在就卖了它……”她垂首落泪时,忙以袖子捂面,“十三,我舍不得。”

玲珑塔对她意义非凡,乃是千年前氏族内乱时,凤娘亲剖内丹,为她添的嫁妆。

彼时,顾氏正值内忧外困之际,三尊圣人里,倒有两位流落前线,不知所踪。

中域很多人怀疑顾氏族长已死了,加上唯一留守后方的凤娘初成圣阶,境界不稳,难以服众,才有顾氏族老提出结亲求援之议,将适龄的九姑娘嫁与近来如日中天的南陆秋氏,以此换得秋氏圣阶修士出手援助,护佑顾氏后方。

这看似是迫于内乱不得已而求援,其实是顾氏中的部分族人早有同秋氏结交之意,某些和秋氏走动得较近的族人,如今借战乱为由顺水推舟罢了。

又因顾二姑娘、顾四姑娘当时都流落战场不知所踪,而她身为嫡系中年纪排第三的女儿,炼器天赋又极佳,众族人除开她之外,竟对结亲人选不作他想,毕竟秋氏的公子,料想是不肯娶庶支旁支的女儿当正妻的。

顾霖铃那时年岁还不大,涉世极浅,行事里一派天真气象,因自己的命是顾氏救回来的,满心对顾氏的感恩之情,甘愿为此牺牲,觉得其他

姊妹们都在为家族浴血奋战,没道理她要躲在后方受荫蔽。

她想:不过是嫁个人罢了,有什么好怕的。

她亦不通情爱,整个人一心扑在炼器之道上,从没考虑过嫁娶之事,也不觉得人生非得有情爱不可,以至于她不在乎要承受一段徒有名义的婚姻。

她更不懂利益联姻是重重枷锁,心里还幻想,等战事过去了,我还回中域家里来,寻常日子里同哥哥姐姐们住一起,只须重大日子里去秋氏点个卯罢了。

凤娘哭着骂她太傻,她还乐呵呵的,挺起胸膛说,我这一嫁,若可以救了大家,我不知该有多欢喜呢。

顾氏是常出英烈的,连族内的三岁小儿也能熟背英雄们的事迹,这是一个光暗两面的庞大家族,一部分人能成天醉生梦死、骄奢淫逸,是因为另一部份人,自识字起,就梦想要成为人族的英雄。

往年的顾霖铃,见其他哥哥姐姐们都善舞刀剑,以满身伤痕,挣出了累累军功,整片中域的大地上,都流传着他们英雄式的歌谣……又或者如顾六,医术出神入化,单手翻覆间,救了万千战士的性命……对此,她是敬仰并憧憬的。

奈何她没什么武道天赋,医道上的灵性也一般,只对炼器之道极有领悟力。

她虽然偶尔也遗憾,自己只能待在大后方,目送亲人们披甲远赴沙场……可她最心底,对铸器一职,从来是骄傲的:

我不入战场,可我将来,能为他们铸出绝世兵器,一直陪伴着、保护着他们,直到所有人平安归来。

她第一次接触熔铸铁石的岩流灵火,就在心中立下志向:

总有一天,我会铸出世界上最好的刀剑,亲手送予我爱的亲人,也是我敬的英雄。

于是,她成年成月宿在一方狭小炼器室中,偶尔疲惫到支撑不住,就在灼人的烈火畔短暂入眠。

她入眠时会做的梦永远只是同一个:

炙热的岩浆内,燃着焚金噬铁的烈焰,而她毫不畏惧至热火焰的灼伤,双手将成型的刀剑捧出。

器成之时,惊动天地,雪亮刃光照彻长空。

但铸器一途的至高点,远比她想象中更难以攀登,这使她不惜耗竭心力,片刻不歇地钻研,为此入痴入魔,将之视作毕生

最高信仰。

她少年时初露锋芒的第一件作品,是一杆方天画戟,前后足足花却她二十年时间反复修磨,以致器胎初成,就被评定为天阶圆满。

不过百岁的炼器师可以打造出天阶灵器,这在历史上也找不出几个,能得此成就,证明她天赋不弱,更是天道酬勤的结果。

因此,顾霖铃为之赋名时,也尽显她骨底傲气:此器,名为擎苍。

可惜她年纪太幼,不知掩藏锐气,也不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,便招了某些专修炼器的氏族子弟嫉恨,一时风言四起,谣传擎苍乃是一把伪天阶,只因顾氏门庭太高,负责评定器物等阶的老炼器师们被权势压迫,才不得已说了谎。

她生平首次遭到这样的诋毁,难免要暗自垂泪,心中悒郁。

那年,早成为一方大将的顾五,也就是顾定坤,暂且回后方休整,听此消息后,竟不顾旁人阻拦,解下原本悬在腰间的圣阶古刀,转而拿起擎苍戟,向她大笑道:“哭什么?你五哥来证明给他们看。”

十五年后,顾定坤才又一次大胜归来,身上的战功再累数重,而擎苍戟在他手中,早创下赫赫威名,成了无数魔修和妖族的噩梦。

顾霖铃当时在城门口,和一众顾氏族人共同翘首以盼,等着迎回兄长,看长街上欢声沸腾,心中一片欣喜之余,也升腾起隐秘的骄傲:

我的兄长,我们顾氏的豪杰,手上拿的是我铸的兵器。

可她同时也感到些许愧疚:哪怕擎苍戟的品质在天阶灵器中当属前列,也远远比不上顾五原先所用的圣阶古刀……她明白这一切都是兄长在为自己出头,是亲人之谊,而不是纯粹的实力换来的。

可她早不在乎流言蜚语了,比起争那一口气,她更希望亲人用最好的兵器去护卫自己,守卫人族。

因此,当顾定坤披着战甲,在万众瞩目下,横握战戟,甘心低俯高大身躯,而仅以兄长式的亲昵,半跪在身量尚矮的她跟前,笑着与她平视,并对她道谢时,她是万分受宠若惊的,并深觉受之有愧,她觉得这一切主要是顾五自己的功劳,不用她铸造的兵器,而用圣阶古刀,那份战绩只会更辉煌。

顾定坤却打断了她磕磕巴巴的

推拒,而以不容拒绝之势,让她一同握住沾着干涸血迹、已略有磨损的战戟,朗声道:

“没有它,我无法斩下妖王首级。”

他应在对全城人宣告:“这是一把绝好的兵器。”

见顾霖铃紧握着画戟之杆,神情愣愣的,他又笑着单手取下胸前象征着荣耀、赞誉和万众祝贺的赤色勋花,将之佩在顾霖铃衣襟上,宣誓般道:

“这是同属于你的荣耀。”

……

那年,她觉得自己尚且配不上这份荣光,却在心里暗暗发誓:不久的将来,她必会拥有共戴这份荣耀的实力与资格。

后来,她也确实做到了:

即便是顾氏最重要的圣器,也会经她之手修补。

她用实力证明了一切,以致昔年的中域七族子弟里,没有人怀疑她终有一天能在炼器一途上成圣。

一位有望成圣的炼器师,其价值是不可用金钱衡量的,圣器仅能由圣阶修士铸造,可大部分圣阶修士又不善炼器,多半一生仅能锻出一件圣器,这才造成了圣器和圣阶修士一样无比稀有的局面。

圣阶炼器师,绝对是能中兴一族的无价之宝。

令世人也为之遗憾的是,她炼器之道大成后,就一直被困在成圣的前一阶,足足三百年,境界未有分毫进益,离准圣之境也都还差了一线。

可修行一途,越到高处就越能明白:一线之遥,往往有如天堑。

但她并未气馁,她以为自己还有时间去成长,没想到,骤逢天下大变,顾氏败亡,高楼塌倒得太快,以至她还没反应过来,前方道途就断了。

因为炼器不同于武道,学武须实战,炼器当然也离不开在一次次锻造中进步,武道实战有对手即可,炼器的积累,却需要无数绝世灵材去堆积。

且这之中,必会有失败品,炼废许多灵材后,才有那一次顿悟的功成。

如今这个破败的顾氏,不仅不能为她提供修道的支撑,甚至会拖累她。

可她心中并无丝毫怨怼,甚至拒绝了所有曾暗中招揽她的宗门,甘愿一生抱负蒙尘埃,活在这滩污浊的泥淖里。

因为她始终记得,自己最开始是为了什么而踏上这条道途的。

昔日,我们同戴荣光、同享赞誉;

今日,我们共负

苦难、共咽屈辱。

兴亡一体,悲欢同担,无论生死,不离不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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