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6、天火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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盛膺不动声色地将两人格开少许。

“秦修远向陛下请了旨,你怎会这样轻易便与他和离了?”

他并不是愚忠的臣子,也从来不信帝王乃天子那一套,对于少帝的旨意也不是没有阳奉阴违过。

但这些都是不能放在明面上的东西。

若琼娘公然违背陛下的谕旨,即使她是雁卿的女儿、即使这恰合了他们所有人的心意,也是欺君犯上,需要论罪惩处。

“秦修远只说永不分离,可没有说不能义绝。”琼娘嫣然一笑,眼中满是狡黠。

“义绝!”

盛膺拊掌轻叹,赞赏道:“是呀,还有义绝。”

圣人以孝治天下,最是讲究伦理纲常。夫妻间倘若已出现了殴打杀害彼此至亲的恶事,便是亲亲相隐、互相不予追究,一旦让官府知察,也是要强制夫妻离散的。

雁卿真是生了

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儿!

“好了,”郡主将他袖子拉住,“咱们去看看芳儿,莫要厚此薄彼。”

下人们随着主子退出内室,只留下随侍琼娘的几人站在一旁,也是示意并非孤男寡女、不合礼制。

琼娘侧坐在床边,信手拨弄盛维桢修长如竹节的手指。

她身上的幽香是体香与墨香的混合,掺着她头上桂花头油的淡淡清甜,是一种独特而诱人的气味。盛维桢鼻端轻动,将她软弱无骨的素手抓得更紧。

*

安国公府燃着漫天的大火,火舌吞噬的都是他的至亲。

盛维桢站在府门前,听着一门之隔的公府里冲破云霄的哀嚎嘶吼,伸手捂住了胸口。

父亲在一个寻常的夜晚无声无息地死在了书房里,停灵不到三天,琅儿便失足落进了池塘。他尽力宽慰着几乎疯癫的母亲与阿姊,却在这时收到了那人离世的消息。

那个娇艳明媚的小姑娘,像一朵过早凋零的花儿,还未等到惜花人呵护赞叹,就零落成了芳尘。

他以为这已是他毕生中最绝望的时刻,却不料暗中的敌人早已写下更惨烈的结局。

他的母亲是个历经三朝的聪慧女子,更早一步察觉了阴谋者的身份。她妥帖安排好了一对儿女的退路,以发疯母狼般的凶狠施以报复。

可在父亲死去那一刻,许多东西都随之改变了。

她不再是那个呼风唤雨的高贵郡主,也没有那么多忠心赤忱的属下豁出身家性命听她调遣。

安国公府早成一盘散沙。

“芳儿、阿寿,活下去,不要想着报仇,母亲只想你们长长久久地活下去。”

她站在高楼上,月亮仿佛就在她手边,那满头的青丝随风缠绕,妖艳得有些凄厉。她回眸最后望了一眼这个悉心照料了二十多年、却始终没能让他真正开怀的儿子,轻轻挥了挥手。

“我有些想念你父亲了……”

那声音轻的像梦呓,她张开手臂往下倒去,宛如一片泛黄的秋叶。

盛维桢伸手去接,亲眼看着她的身躯穿过自己的手臂,在地上炸成一朵血色的芍药花。

“阿弟——阿弟——”

像是歌谣,又像是女鬼的吟哦,是谁用这样破碎飘渺的声音呼唤他?盛维桢将地上的血肉包

在襟怀里,循着声音的源头走去。

阑珊的夜色里,他依靠火光看见与他一胎双生的姐姐坐在花丛里,脚边全是零落摧折的花卉。她素白的衣衫破碎地挂在身上,露着白皙皮肉上青青紫紫的瘀痕。

她的眼睛看着他又好像穿透了他,凝在虚空的一点上,吃吃地笑。

“阿姊。”盛维桢伸手去揽她光裸的肩膀,触手却什么也碰不到。

“阿弟——阿弟——”

她一遍遍重复这两个字,忽然从眼中流出许多的泪。

盛维桢坐在她身畔,将脑袋虚虚靠在她的腿上,听她唤了一夜的弟弟。

“原来死在这里,真是晦气!”

有人来拖走了她的躯体。盛维桢跟着那人的步伐,一路走到乱葬岗,静默看着一半的她被野狗、秃鹰叼走,另一半腐烂直到白骨。

他忘了时间过去多久,也差一点忘记了自己是谁。等他记起来的时候,他已经提着大斧站在另一处火光漫天的宅院,信手劈开一个惊声尖叫的女人。

他从一个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,心中却只有快意。

他的父亲、母亲、胞姐、外甥,还有他念了一辈子、想摘却不敢摘的花,早在他们离他而去的那一刻,他便将所有的良知与仁善抛却了。也是自那时起,他发觉卸去枷锁之后的日子竟这样痛快,只要依照兽类的本能去厮杀与掠夺,他就可以拥有他想要的一切。

现在他终于积攒够了力量,可以向夺走他一切的人肆意挥动他的大斧。

直到他在那座小楼上,见到一个轻灵似梦的女子。

她顶着画坏了半边的眉毛,回身朝他温柔地笑,露出的那排皓如编贝的白牙,险些晃晕了他的眼睛。

明明楼下就是人间炼狱,可她却像是身处在山花漫烂的桃源里,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,一边发着坏脾气,一边乖巧地等人接她回家。

可是他早就没有家了。

“薛照琼。”她偏头望着他,黑水银丸滴溜溜地转,“我叫薛照琼。”

这个名字仿佛颠倒了时空,一下将他从满身罪孽的青年拉回到病弱隐忍的幼时。

飞琼匝地,碎玉当风,有个明丽狡黠的小姑娘堆起两个手拉手的胖雪人,朝他甜甜一笑,声音软糯又娇气:

“爹

爹说,娘生我那晚下了很大的雪,我的啼哭一响,雪便停了下来,连月亮仙子也跑出来啦!‘皓月的清辉照着满地的碎琼,真美啊’,爹爹这样说了一句,我便叫薛照琼啦!”

“薛照琼,雪照琼,是不是很好听!”她皱起红扑扑的脸,小声抱怨:“就是太难写啦,我写的手都痛。”

——“我叫薛照琼。”

盛维桢呆呆望着那早该死去的人,怯懦地不敢说出自己的名讳。

她还是那捧干净洁白的细雪,他却早已不是那轮清辉耀世的皓月。

他满手的血腥,再也回不了头了。

在她面前他总是这样怯懦不前,从前是,如今仍是。然后便有猩红的血从她七窍流出,那个久别重逢的人,就这样死在了他的怀中。

多年前安国公府的一场大火,他以为他的心再也不会痛,如今才知心除了会痛,还是会碎的。

如果他勇敢一点,在父亲问他时答允与她的白首盟约,是否一切便会不同?

后来的后来,他做了这天下的英主,让他的万万臣民都过上了喜乐康宁的日子。所有的人都歌颂着他、景仰着他,他们以青史浓墨重彩地记录他为政的三十载,却不知他作为空壳在人间空耗的年月,所求不过是回到某一年。

那一年他的高堂手足尚在,那一年他还是光风霁月、双手干净的盛家庭槐,那一年只要他勇敢地揭开帘子,便能望见一张倾城的容颜。

“琼娘。”

他睁开眼睛,望着趴在榻边呼吸轻缓的女子,伸手摩挲她曼丽浓密的秀发。

真好啊。

他将掌心摊开凑在眼前,眼睛里的星华明明灭灭,却蓦然被一只素白的柔荑握住。

她的眼睛里漾着一池温柔澄净的春水,满满都是他的倒影:“你醒啦!”

“嗯,醒了。”他向她柔柔一笑,佯装依旧是那个淡泊温润的盛庭槐。

是真的醒了。

作者有话要说:庭槐槐冲鸭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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